() 五月初一, 李恪昭啟程隨蔡王一行往儀梁城外西山大營,葉冉隨護。
歲行雲並未相送,天不亮就進了西院。畢竟葉冉不在, 西院事務需由她補位擔當,要忙的事不少。
且她這兩日有了隱秘煩亂的心事,並未想好該如何麵對李恪昭, 能躲就躲了。
從歲行雲以一人之力將九人回雁陣挑得七零八落後, 在西院的威望自是扶搖直上。
加之她的性子比葉冉易好說話,眾人難免更親近她些, 由她臨時接管西院事務可謂毫無阻礙。
風平浪靜地訓練大半日, 到了申時, 陰沉的天空忽然飄起雨絲。
大家本不為所動, 可幾陣大風過後, 那雨瞬成傾盆之勢, 歲行雲便叫了停, 領眾人在四圍廊下躲雨。
偷得這片刻閒散, 大家趁機圍攏在歲行雲近旁,問些各自在訓練中遭遇的細小困惑。
都不是什麼深奧難題, 但他們未經教化, 也談不上見識,有些事葉冉早已反複提點數回, 他們依然沒能真正透徹。
平日怕葉冉發火,便隻能憋著,今日正好在歲行雲麵前暢所欲言了。
歲行雲大馬金刀坐在長凳上, 雙手撐在膝頭,認真聆聽他們的困惑,再一一作答。
如此大約半個時辰後,關於訓練的疑問已不多,漸漸變成閒聊了。
“葉大哥說過,若是快的話,下個月咱們就會得到那個‘隨身弩’。到時最先能九發連中的五人就能得公子賜姓。”
金枝盤腿坐在地上,含胸垂首,有些羞怯地抿了抿笑唇。“行雲你說,到時這五人會是誰?”
這是近來西院眾人關心的頭等大事。既金枝問了出來,大家便都紛紛支起耳朵,屏息望著歲行雲。
歲行雲哂笑搖頭,俯身以食指在她下頜輕撓兩下。“旁人不好說,反正咱們小金姐定在五人之內,你該想的是到時問公子討個什麼姓!不信你問大家。”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對歲行雲所言深以為然。
金枝隻比葉冉矮半頭,天生是個骨架大氣的身形,又是個溫厚老實肯吃苦的性子。雖頭腦不是絕頂聰明,在各項訓練上卻比一般人成效顯著。
在歲行雲來到西院之前,金枝在各項訓練上不但是西院二十二位姑娘中最為出挑者,與另八名男子相比也毫不遜色。
得到一致認可的金枝有些歡喜,卻又羞澀無措,背更駝,頭更低,訥訥紅了臉。
大家就著這個話題笑著議論開來,場麵愈發熱鬨鬆弛。
明秀笑道:“往常葉大哥坐鎮時,大家喘氣都不敢太重,生怕要挨他一頓吼。還是行雲好,慈心笑麵,誰都喜歡。”
“那可不?葉大哥真的凶。”阿壽也撓頭嘟囔。
對此,在場所有人皆心有戚戚焉,除了歲行雲。
歲行雲歎了口氣,略斜身倚靠廊柱,苦澀勾唇:“你們不懂,葉大哥才是真正心慈。”
如今受限的事太多,西院的訓練隻能因陋就簡。雖近來新增了許多能適應山地的陣法之類,卻隻能在憑空假想的環境中進行演練。
他們中的許多人是家生奴,不曾真正進入過那樣的環境,所以之前教的許多東西他們才難以透徹理解。
“真到了短兵相接那天,你們才會明白咱們有多難。葉大哥能做的,隻有在那天之前對大家更嚴、更凶,如此,將來或許才能少死幾個。”
這是為將者真正的仁慈。
氣氛漸漸沉凝下來,眾人顯然都有所震撼。
“你們如今說誰都喜歡與我親近,可到了那時,你們中有些人大概會怕我,甚至……”會惡心。
歲行雲垂下眼睫,皮笑肉不笑。
所以啊,她真不是適合站在李恪昭身旁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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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晚上,歲行雲夢見上輩子打過的第一仗。
她所在的前鋒營進了敵軍圈套,被困在峽穀中進退不得,前無出路,後無援軍。
那是一場以少對多的突圍。人在絕境,不是敵死就是我亡,誰心夠狠夠定,誰才會是最終活下來的那個。
對真正曆經過生死的戰士來說,戰場從不隻是詩人們字裡行間的豪邁意象。
它很具體。
具體到血肉橫飛。具體到斷臂、殘肢與頭顱漫天飛舞,漸次墜落。
具體到同袍屍身倒在自己腳邊,也隻能麵無表情地紅著眼,如拖麻袋般乾脆利落地將他們挪到不擋道處,然後,繼續廝殺。
最終活下來的所有人站在屍山血海中麵麵相覷,殘陽殷紅。
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袍夥伴,或許不久前才一起對酒當歌,一起勾肩搭背,暢抒胸臆間幼稚單純的少年狂言。
可那一刻,他們彼此看對方的眼神都有幾分陌生,都覺對方是冷血人屠。
也都清楚記得,先前的自己與對方一樣猙獰,一樣手起刀落,斬敵頭顱如切瓜。
九死一生凱旋的英雄人傑,誰不是“浴血不改色,殺人不眨眼”的狠角色?
即使從前不是,經過初戰之後活下來,便也是了。
醒來時才月半中宵。
歲行雲披衣推窗,趴在窗欞上仰望月朗星稀的穹頂。
世人歌頌英雄、讚美勝利,是因大多數人終生不會親眼見那場麵。
尋常人若親眼見過那一張張狠戾猙獰的臉,很難真心誠意去喜愛、親近;若親眼見過那一次次麻木殘忍的手起刀落,很難發自肺腑歌頌、讚美。
短兵相接時的混戰,真真是殺人如麻,那與誅個毛賊、斬個刺客完全不同。
上輩子四年戍邊,她早已過了會對這種場麵不適的階段。
西院的夥伴們尚未見過那血腥陣仗。飛星與十二衛也沒有。
李恪昭更不會見過。
歲行雲想,明年此時,經曆逃亡惡戰後,如今整個府中所有人裡,大概隻有葉冉看她的眼神不會變得微妙。
這是行伍者的悲哀宿命,卻也是行伍者的本分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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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剛蒙蒙亮,歲行雲坐在鏡前梳頭。
容茵從旁遞發冠給她時,忍不住笑道:“想是姑娘習武後精氣神不同,雖少了以往那般的皙白嬌柔,瞧著卻愈發光彩照人。”
歲行雲摸了摸自己被曬成淺蜜色的臉,對著鏡中眨眼笑道:“可不?瞧給我美的。容茵啊,這就是書上講的‘美人在骨不在皮’啊!”
小半年來,她每晚挑燈夜讀時也會教容茵一道識字,如今容茵也稍稍能看些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