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娜沒有肯定或否定他的結論,過了半晌,她開口說:“……太明顯了。”
太容易,太簡單了。
所有線索都宛如一條直線,筆直地指向同一個人。
“……你知道尼貝爾多少歲了嗎?”她忽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虞澤一愣,說:“不知道。”
“他已經七十六歲了。”唐娜說:“他從十二歲起效忠光明教會,從一個小小的預備執事,一步步走到了紅衣大主教的位置,僅次於光明教宗一人,他的競爭對手最終不是離奇失蹤、意外死亡就是身敗名裂,即使如此,平民和貴族們提起他依然讚不絕口,他的名字總是和睿智、慈悲聯係在一起。”
唐娜說:“這樣一個心機深沉的人,會放任所有線索都指向自己嗎?”
虞澤陷入沉默。
還有一種可能唐娜沒說,那就是尼貝爾已經猜到她的思考方式,所以故意將所有疑點指向自己。
這就像是薛定諤的貓,在揭開盒子之前,誰也不知道盒子裡的貓是死是活。
他們想要判斷尼貝爾的身份,還差一個決定性的證據。
“……讓我再想想。”唐娜說。
晚上的時候,虞澤租來一張折疊床讓她去休息,唐娜經不住他再三催促,最後還是躺上了床。
雖然她無法確認尼貝爾是否就是黎弘,但步邱身上的惡靈印記,卻有極大可能是尼貝爾的。
他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
步邱出事,最明顯的利益相關就是失去出演《罪業》男二號的機會,最大的受益人是虞澤,但是虞澤不可能是尼貝爾,換個角度來思考,如果說虞澤受益就是尼貝爾殺死步邱的目的,那麼虞澤受益,尼貝爾會有什麼好處?
電光火石間,一道靈光閃電般劈開她陷入迷霧的思考。
她想起了白色情人節那天出現在窗外的血眼烏鴉。
那隻烏鴉在那一天出現在窗外不是巧合。
尼貝爾監測的不是她,而是契約有沒有完成。
尼貝爾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複活她。
隻有這樣,一切才說得通。
尼貝爾陰差陽錯來到這個世界,重傷不治後化為惡靈,雖然拿到了她的魔法書,但是已經身為惡靈的他無法將她從書中喚醒,更糟糕的是,在這個沒有魔力的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通過自然方法將她喚醒。
隻有禁魔體質的人是個例外,他們可以通過“非自然”的方式,暴力將她從書中拖出。
於是尼貝爾找到免疫一切魔法的虞澤,誘使他從書中喚醒沉睡的她。
複活她是尼貝爾的階段目的,血眼烏鴉就是證據,回到異世界是他的最終目的,羊皮紙上的魔法陣就是證據。
她接觸過的所有人裡,唯有黎弘表達出了對異世界的向往。
再一次,懷疑的箭頭指向了黎弘。
這就是盒子裡的真相嗎?
她是不是還有什麼遺漏的地方?
在唐娜絞儘腦汁思考的時候,步母醒了過來,她從床上坐起,沙啞著說:“……我這是怎麼了?”
唐娜聽到虞澤說:“你昏倒了,醫生說是疲勞過度的原因。我讓叔叔回家休息去了,我在這裡看著,你再睡會。”
“謝謝……”步母啞聲說,她頓了頓,說:“我的頭太暈了,出去吹吹風再回來。”
虞澤讓她放心去。
唐娜睜開眼朝床邊看去,虞澤坐在步邱的床前,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透著一絲哀傷。
他們還算不上是很好的朋友,就連真正意義上的相識也不過短短一月,但是他們按照原本的軌跡發展下去,本來是可以成為很好的朋友的。
步邱沒有朋友,虞澤也沒有。
他們的內心都同樣的潔淨,隻不過一個外放,一個內斂。從根本上,都是一個溫柔的人。
如果不是她,步邱根本不用死。這一切也根本不會發生。
她的身邊總是圍繞著死亡和災厄,
口頭上的共生死在生死危機來臨之前根本無從考證,虞澤從前證明過他不會拋下她獨自逃離。
這一次,他也會如此嗎?
似乎注意到她的視線,虞澤朝她看了過來,發現她沒睡後,虞澤走來坐到了床邊,握住了她的手。
“睡不著嗎?”
唐娜點了點頭。
虞澤輕聲說:“再忍忍,等步邱爸爸回來了我們再走。”
他們握著手說了一會話後,唐娜覺得有些不對,說:“……她怎麼還沒回來?”
虞澤看了眼時間,距離步母外出已經四十分鐘了,按理來說,她應該不會扔下植物人狀態的兒子外出這麼久。
步邱剛剛出事,正是親屬情緒最不穩定的時候,步母一個人出去了這麼久也不回來……
“……我出去找找。”虞澤站了起來。
唐娜也從床上起身:“我也去。”
兩人走出病房後,虞澤說:“你等等。”
唐娜看著他從不遠處叫來一個值夜班的護士,拜托她在他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幫忙看護步邱。
虞澤的那張臉很容易就讓護士紅著臉答應了。
細心地交代好護士後,虞澤這才走了過來。
唐娜說:“我們分開找,你去樓下花園,我去樓上天台。”
兩人約定隨時電話聯係後,在電梯處分開,虞澤去了樓下,唐娜則坐上了頂樓。
深夜的醫院樓層越高越夜深人靜,頂樓的電梯門開後,亮的晃眼的醫院走廊映入眼簾,護士台空空如也,值班室開著門,看不到人影。
唐娜走出電梯的瞬間,一股異樣的寒意如電流刺進她的毛孔。
這裡有惡靈存在,幾乎是條件反射,唐娜的腦中升起一個念頭。
醫院存在惡靈,再正常不過,唐娜張開手掌,渾身魔力加速運轉,隨時都可以對突然現身的惡靈發出致命一擊。
現在的她雖然對付不了皇帝級,但公爵級已經綽綽有餘。
唐娜走進電梯旁的步行通道,慢慢往上走去。
她清脆的腳步聲回蕩在寂靜的樓道裡,回聲仿佛是第二個腳步聲,如影隨形跟在身後。
唐娜走上樓梯的儘頭,隔著一道虛掩的鐵門感覺到了強烈的惡靈氣息。
強度不亞於電視台遇到的六手六腳的惡靈。
唐娜深呼吸一口,右手掌心已經凝聚起幽藍色的魔法陣,她緩緩推開鐵門,下著毛毛細雨的世界映入眼簾,步母站在天台半人高的圍牆前,呆呆地望著雨幕中的城市,一個人形的惡靈站在步母身後,正要伸手向她抓去。
唐娜當機立斷,掌心大的魔法陣猛地一震,瞬間就擴大了數倍。
她正要朝著惡靈打出這記足以讓它灰飛煙滅的滅靈陣時,仿佛察覺到空氣中的異常波動,惡靈朝她回過了頭。
唐娜已經舉起的手臂懸在了半空,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惡靈,口中不由自主喃喃出他的名字:
“步邱……”
步母聽聞兒子的名字,回過頭來,看見唐娜,連忙抹去滿臉的淚水,強笑著朝她走來:“不好意思……一時發呆忘了時間,小步沒事?”
唐娜下意識朝步邱看去,他的身上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那件假兩件的衛衣,仿佛還是那個在寵物市場巡視的假老板,但是他的神色木然又懵懂,一副呆呆的樣子,步母朝唐娜走來的時候,他也如行屍走肉般跟了過來。
他跟在步母身後,就像剛剛學走的小鴨,條件反射地跟著母親。
“他沒事……”唐娜頓了頓,說:“你先下去,我在這裡站一會。”
步母沒有起疑,說:“……外麵下著雨,彆呆太久,小心著涼。”
唐娜說:“如果你看見虞澤,幫我和他說一聲,我馬上下去,讓他在病房裡等我。”
步母愣了愣,說:“……好的。”
步母從鐵門裡走了,唐娜橫跨在鐵門前,對著想要跟進去的惡靈舉起了右手。
幽藍色的魔法陣光華大盛,擋在了想要前進的惡靈麵前。
步母越走越遠,腳步聲逐漸消失。
步邱臉上呆滯的神情漸漸變得淩厲扭曲,他望著步母離去的方向,眼中露出一絲焦急,礙於魔法陣無法前進後,他對著唐娜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這時候的他,又變得和其他惡靈無異了。
唐娜保持著右手的攻擊性魔法陣,左手在空中連續化下三個安寧術,幽藍色的光圈以她為中心不斷輻射,就連空中的雨點仿佛都慢了下來。
步邱臉上的憤怒慢慢轉為疑惑,唐娜在他臉上重新看到往日那個傻頭傻腦的小爬蟲的影子。
“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唐娜邁出一步,步邱後退一步。
“你還記得你從哪裡來嗎?”
毛毛細雨打濕了她的長發和睫毛,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麵的步邱,步步緊逼:
“你還記得未完的心願嗎?”
步邱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化,似乎是在思索,又因為思索不通,而露出暴躁狂虐的神情,他仰頭怒吼一聲,朝著唐娜猛撲過來。
公爵級惡靈龐大的威壓不遺餘力地朝她壓迫而來,唐娜的雙腳在哢嚓一聲中陷入地麵。
一麵由魔法陣組成的牆壁出現在她麵前,惡靈狠狠撞了上來,整麵牆壁都在顫抖。
人們都說隻有死亡是公平的。
死亡也不是絕對公平的。
有的人死後,安靜逝去,有的人化為惡靈,從世間所有活物吞噬起,老鼠也吃,蛇也吃,人也吃,惡靈也吃,它們回歸動物本性,一步步從雜魚惡靈吞噬到公爵級惡靈,因為雜食的緣故,越是強大的惡靈,越不具人形。
有的人生下來就含著金湯匙,也有的人,死後立即就成為了公爵級惡靈。
步邱就是那特殊的一個。
死後軀體仍在呼吸,靈魂化為神智未開的惡靈,這到底是幸,還是不幸?
惡靈再一次向著魔法牆壁撞來,裂出根根細紋的牆壁應聲而碎。
無數幽藍色的星芒漂浮在空中。
唐娜已不在牆壁後。惡靈轉過身,發現目標已經在他身後,唐娜手中的魔法光球接連打在他身上,惡靈發出吃痛的怒吼。
“小爬蟲就該有小爬蟲的樣子,不要衝我齜牙咧嘴——”
無數閃現著符文的繩索緊緊捆住惡靈的軀體,他憤怒咆哮著,試圖掙脫身上的束縛。
唐娜繼續釋放安寧術。
一個又一個的藍色光圈擴散在偌大的天台上。
“難道你就甘心做一輩子惡靈嗎?”
細雨打濕了她的臉龐,她望著如同困獸一般的步邱,說:
“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不斷遭受逼問的惡靈露出頭痛欲裂的表情,他發狂似的揮舞著手臂,帶著符文的魔法繩索不斷斷裂,又不斷生出新的繩索鎖住他的行動,他仰天怒吼,眼角卻露出淚水。
他是不幸的,飛來橫禍,成了靈魂離體的植物人。
他是幸運的,離體的靈魂又再次被唐娜遇上。
以她目前的實力,隻能殺死公爵級惡靈而無法將他收入魔法書,但如果是他自願,那她就可以將他收入魔法書中,另尋方法讓他回到他的身體裡。
他還有救。
唐娜想要救他。
“娜娜!”虞澤衝出鐵門。
他從步母那裡聽說以後,想要上樓來接她,剛剛踏出電梯就聽到了天台傳來的惡靈咆哮。
他馬不停蹄地衝上樓來,看見的卻是和唐娜戰鬥中的步邱。
“彆過來!”唐娜頭也不回地說。
她一步步朝步邱走去,左手的安寧術不間斷地施放著。
她怒目圓睜,擲地有聲地說:
“給我想起你的過去!”
“給我想起你未儘的遺憾!”
“給我想起你在人世中的依戀!”
“難道你就甘心做個渾渾噩噩的惡靈嗎?!”
步邱的掙紮越來越劇烈,臉上的表情隨著唐娜的話語越發痛苦難耐,帶著符文的繩索深深勒進他的身體,磨出可怖的血痕,他捏緊雙拳,在一聲痛苦絕望的大吼聲中,掙斷了所有繩子。
數條黑色的觸手從他身體裡鑽出,向著唐娜呼嘯而來。
“娜娜,小心!”虞澤焦急的聲音從後傳來。
唐娜不為所動,目不轉睛地看著黑色觸手後麵容猙獰的步邱,怒聲吼道:“你這個蠢蟲子,墮入地獄的話,就再也不能實現和父母去看櫻花的願望了!”
就像時間暫停一般,黑色的觸手在空中忽然停住。
唯有不斷落下的針雨還在證明時間仍在流動。
唐娜向著他慢慢走去,最終停在他的麵前。
步邱的神情由混沌轉為清醒,黑色的瞳孔重新有了焦距,他看著唐娜,兩行眼淚從眼眶中湧出。
一本磚紅色的魔法書緩緩升上半空,魔法書上空的所有細雨都像是淋在了一個看不見的罩子上。
魔法書從中攤開,無字的紙張嘩嘩地翻動。
唐娜說:“告訴我,你的名字。”
針雨藏在天台的夜風中,密密麻麻地紮在他們身上。
他艱難而遲緩地張開口:“……步……”
唐娜鼓勵地看著他。
他似乎在和體內另一個野獸的靈魂在爭鬥,臉上表情一會痛苦一會猙獰,唐娜左手的安寧術始終沒有間斷,她和虞澤一起屏息凝神地期待著,等待著奇跡的發生。
步邱似乎在忍受極大的痛苦,他的牙齒咯咯作響,一個微弱的聲音從牙縫裡傳出:“走……”
黑色的觸手緩慢地蠕動著,慢慢攀上唐娜的身體,她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看著步邱。
“走——”他的眼中流出血淚。
“我可以救你,前提是你相信自己還能做個人。”唐娜直直地看著他,對身上慢慢收緊的觸手視若不見:“如果你自己放棄了做人的希望……那就沒有人再能救你。”
步邱露出咬緊牙關的表情,唐娜感覺到身上的觸手停止了壓縮的動作。
唐娜說:“惡靈會徘徊在他們生前最親的人身邊,難道你希望自己的父母死於自己手下嗎?”
觸手慢慢放鬆了。
“我……還能……活……嗎……”步邱望著唐娜,口中發出破碎的話語。
“身體還在,靈魂也還在。”唐娜笑了:“為什麼不可能?”
看著唐娜的笑容,步邱還隱約留有猙獰神態的臉上慢慢揚起一個微笑。
就像一個無法控製自己表情的病人一樣,他努力提著嘴角,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
“謝……”
他剛剛說了一個字,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六張符籙洞穿了他的身體,他未完的話永遠消失於口中。
作者有話要說: 步邱會救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