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水閣中的氣氛一時凝固。
楚天南沒有說話,隻深深打量著原不為,目光中的劍氣恍若凝成了實質。
原不為坦然與之對視。
兩個人的武道意誌就這麼毫不遮掩地撞在一起。倘若說楚天南的意誌宛如一柄天劍,有著無物不斬的鋒利;那麼原不為顯露出來的更像是一片漆黑深邃,無終無始的虛無,似乎能吞噬一切。
當二者的意誌碰撞在一起,周圍的其他人隻感覺周身瑟瑟,像是熾烈的大日光輝覆壓而下,在眾人心中投下了龐大無邊的陰影。以至於他們眼前所見,都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光。
在場中人都是江湖有數的高手,自是明白他們所見的並非真實,而是兩人的武道意誌交鋒之際,外泄的氣機影響了其他人的精神意念,以致生出了幻象。
但這樣的幻象不過是轉瞬之間便散去,快到幾乎讓他們以為什麼也沒發生。
等眾人定了定神,心有餘悸地重新看去,就看見那兩人已經各自收回了目光,仿佛什麼事情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楚天南笑了一笑,這笑容正如他未出鞘的劍鋒一般,內斂中深藏著凜冽:“還未請教小友的名號?”
眾人一驚。
彆看楚天南好似隻是平平常常一問,但這位天下第一劍早在十多年前便揚名於江湖,年輕時更是出了名的高傲自負,從不將天下英雄放在眼中。能讓他主動開口詢問名號,已經代表一種認可。
換做在場其他人,早已受寵若驚。
原不為的臉色沒什麼變化,隻用同樣的態度平平常常回應道:“遲見雪。”
……遲?
這個不算常見的熟悉姓氏在楚天南腦海中轉了一圈,讓他下意識聯想到了某位故人,依稀憶起了當年的一些舊事。
說來也巧,當年的事情便發生在這洛水之上。楚天南在容清月的勸說下選擇歸隱,遲晚晚卻忘卻了接近楚天南的初衷,寧願叛出焚焰聖宗也要隨他而去。
如果一切至此結束倒也不錯。偏偏將要離開時,楚天南卻收到了魔門偷襲,容清月有危險的消息,於是將身懷有孕的遲晚晚留在船上等著,他先去救人再回來。
他完全不曾想過,被留下的遲晚晚也有可能遇到危險——就在他為容清月大殺四方時,遲晚晚同時遭到了焚焰聖宗的追殺,不曾等到心上人的她,在絕望中心灰意冷,因愛生恨,付出慘痛代價,才得以重新回到焚焰聖宗。
等楚天南回來,見到的就是一艘空蕩蕩的小船,又聽說遲晚晚主動回到焚焰聖宗,他並未深究,選擇了獨自離去,這一去就是將近十七年。
若非這次仙石的消息傳得沸沸揚揚,哪怕楚天南隱居一隅也聽說了傳聞,擔心容清月有所不測,他也不會重出江湖。
此時重回故地,某些陳年往事便在腦海中浮現出來,讓他一時感慨萬千。
“……遲見雪?”
口中咀嚼著這個名字,楚天南潛意識中生出了某些猜測,卻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巧合。當年她既然選擇與自己一刀兩斷,重回焚焰聖宗做她的聖女,那個孩子應當也不曾留下吧?
這般在心中說服自己,楚天南的眼神恍惚片刻,又恢複了清醒與銳利,身姿屹立如青鬆。他泰然笑道:“好名字!”
原不為頷首:“本就是好名字。”
雖然他對遲晚晚沒什麼好感,不過對方給原身起的這個名字,倒挺好聽。
他隱約從楚天南的眼神中看出了幾許驚疑。不過,原不為可沒有半點認爹的打算,也沒有什麼“當初你拋妻棄子,今日我讓你悔不當初”的莫名仇恨。
就算心中真有恨意,那也該是遲見雪的。原不為無法與他感同身受。
十多年前發生的事情,從係統999傳輸的命運劇情,和遲晚晚偶爾透露的隻言片語中,他也算了解的很透徹了。
當年楚天南橫空出世,年紀輕輕便戰敗各派高手,展露出絕強的天資。可以預見,一旦他徹底成長起來,定然會成為打破江湖平衡的一股力量。這樣一個人,要麼拉攏,要麼摧毀,怎能輕易放任?於是,玄月宗與焚焰聖宗的當代聖女不約而同地選擇接近他。
而楚天南未嘗不知道她們的目的。
從一開始,遲晚晚和容清月就不懷好意,隻是為了利用楚天南。隻不過區彆在於,後者從始至終保持著清醒,前者卻攻略不成反被攻略,自己陷了進去。
在原不為看來,這件事情本質不過是三個人互相套路,遲晚晚和楚天南都是輸家,唯有容清月贏家通吃。
因此,遲晚晚一直以來的怨恨、不甘、無能狂怒,並不值得同情。
倘若遲晚晚被拋下時沒有懷上孩子,她的下場不過就是成王敗寇,咎由自取而已。隻是因為這三個人的故事裡多了一個全然清白無辜的遲見雪,於是便將另外三個人都襯托得格外不堪。
而原身遲見雪的一切悲劇,其他人雖有責任,主要責任還是來自於遲晚晚。她用仇恨扭曲了自己的親生兒子,讓他即便長大也沒有獲得幸福的能力。
作為一個局外人,原不為並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往自己身上攬狗血,讓其他人看戲的想法,既然楚天南潛意識裡選擇逃避裝傻,那反倒再好不過!
在兩人的“心照不宣”中,這個話題無波無瀾而過。而伊水閣外,突然傳出幾道嘩然水聲,血腥味飄了進來。
原不為背對著閣外,楚天南卻是一眼就看清了外麵發生的事,雙眉一皺,目光中現出如有實質的冷意。
眾人不由順著他的目光向外看去。
一隻手搭上了岸邊的石階,緊接著露出一個頭來,然後是上半身……渾身濕漉漉的餘震艱難地爬上了岸,身上滿是血汙,他的上半身癟了進去,不知道碎了幾根骨頭,發絲淩亂,臉色蒼白,雙唇鐵青,看起來簡直像是個死透的水鬼。
這麼重的傷勢,哪怕他一時半刻沒有死,最後多半也是活不成了。
餘震大概也清楚這一點,他奮力噴出一口帶血的水,從地上抬起頭來,透過敞開的大門,一雙眼睛死死看向楚天南,眼中儘是怨毒與仇恨。
以往他汲汲追逐的名利權勢,一夕之間都化作泡影,就連他這條命都要保不住了,教他怎能不恨,不怨?
“咳咳咳,想不到我餘某人今天要死在這裡,死在楚天南楚大俠的手中……”他重重念了“楚大俠”三個字,仰起頭來,淒然笑道,“而這,不過是為了一個不知廉恥的女人!不過是為了掩蓋她未婚生女,竊據玄月宗的醜事!!”
餘震平素一向正氣凜然,善於經營,在江湖中名聲不錯,此時頻死之際,泣血控訴,便尤為感染人心。
眾人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戚戚然。
容清月臉色一白,看向楚天南的背影:“楚大哥……”
她呢喃的聲音很輕,帶著滿滿的無措,隻有近在咫尺的楚天南聽到了。
容清月並不愛賣弄柔弱,一向都是通透聰慧,落落大方,此時露出如此無措的姿態,反讓楚天南心中生出了道不儘的憐惜,這憐惜中又生出了狂怒。
“住口——”楚天南再也站不住,當下拔出劍來,冷眼睨向餘震,一字一句,“搬弄口舌,辱人清白,該殺!”
他的速度太快,第一個字出口的同時,整個人便已如流星般掠去,冰冷的劍光比電光還要淩厲三分。仿佛雷神的震怒,九天的神罰。
劍鋒自上而下劈落,眼看就要將餘震劈成兩半,而最後一個字尚未完全落下。
錚——
一聲清脆的金鐵交擊聲響起。
所有人隻覺眼前一花,似乎有一道白影在楚天南之後掠了出來,後發先至,擋在了餘震麵前,反手撩出一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