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楨的拳頭下意識慢慢握緊,臉上的表情逐漸變成克製。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陷入了混沌,他眼裡隻剩下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看到她嘴唇輕動了一下,嫣紅的顏色。臉上的表情,說不出是驚訝還是彆的什麼,有一瞬間的眼神躲閃。
身旁的人陸陸續續走空,隻有易楨站在原地。有人叫了他一聲,他終於回神邁開步伐。
同時,外麵的人走進電梯。
兩方人平時就不屬於一個世界,擦肩而過的時候,表情都漠然,很有種井水不犯河水的味道。
走到他身邊,梁從星忍不住抬眼看去。
兩個人的視線在空中交彙。
易楨低垂著眼瞼,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深。
僅僅半秒,她就敗下陣來。一下子心虛地,快速跑進電梯裡。
---
南塘灣樓下,路燈亮了一排。其中一個燈下,有人微倚著路燈杆。
梁景明小跑過去,“其他人呢?”
他剛才在走廊碰見初中的老師,多聊了幾句,剛好電梯到,便叫其他人先下去了。
“先走了。”易楨從路燈杆上起身。
今天是競賽班一個學弟請客,把一中上下三屆的人都叫來了。大家平時偶爾一起上課,都比較熟悉。
當中梁景明跟易楨走得最近。
兩個人走在一起,話題三句離不開梁從星。
梁景明活動了一下肩膀,“你聽沒聽出來,他倆其實在同一個地方?”
易楨問:“什麼。”
他情緒很少有鮮明的時候,提問的語氣也是淡淡的。但並不代表他不好奇。
“阿星啊,和她表哥,遊戲背景音都一樣。肯定也在南塘灣吃飯,紀分野這狗賊還騙我阿星不來,”梁景明哼了聲,“我是傻的嗎?”
聽到梁從星的名字,易楨有一瞬間的怔忡。
他從小,感情方麵就比彆人麻木一些,很少因為外物擾亂內心。
以前帶他競賽的老師都說,沒見過心理素質這麼好的學生,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風範。
然而,恐怕那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原來心真的會跟著某個人的一舉一動,嘗到甜蜜、嫉妒或是酸澀的滋味。
並且那個人,已經成為他不冷靜的源泉。
向來邏輯分明、極擅思考的優等生,這一回用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慢慢地,像是自言自語:“那是她表哥?”
聲音裡壓抑著如釋重負,好像陰沉的天空烏雲退卻。
“嗯,叫紀分野。”梁景明應了句。
他以為易楨在說遊戲。
說起打遊戲,他就很氣。
剛才在微信上,紀分野送了他一個“送頭童子”的綽號,說他打遊戲專門給人送人頭,還是個童子。
嘴這麼毒,怪不得梁從星被越帶越壞。
易楨沒說話,在回憶電梯口的場景。
那個穿白色襯衫的男生,跟梁從星長得還真有幾分像,有點英氣的五官,都很招人眼。
原來是她表哥。
梁景明歎聲,“我今天本來想叫阿星過來說幾句的。就是她這個人吧,你管的嚴了緊了,她反而越叛逆。”
就跟手中抓一把沙的道理一樣。
“從小就這樣?”易楨輕聲問。
他心裡藏著隱秘,小心翼翼地窺.探、汲取更多關於她的所有。
梁景明:“對。小時候更氣人,現在看起來倒是乖了,其實壓根沒變。光會嘴上哄人,也不知道跟誰學的。我有時候真想把她送去變形計。”
易楨:“……”
“她不壞。”他說。
簡簡單單的一個“她”字,說出口來,心臟的某個地方就好像軟了一塊。
梁景明希望梁從星乖巧聽話,他卻想要看她最真實自然的模樣。
所以在遊戲裡,他說了自己的真名,甚至有點期待她接下去會有的反應。
“真壞的話我也就不管她了。”梁景明說的也是氣話,頓了頓,“其實吧,還是我們家教育方式的問題。彆的小孩想要什麼玩具,得求半天。她呢?要什麼有什麼,所以她沒珍惜的概念,對什麼都無所謂。”
對什麼都無所謂。
易楨手插在袋子裡往前走,微微垂了下眼睫。
梁景明說起勁了,還舉了例子:“她初一那年,想要那個限量版的高達模型,結果期末考考了倒數第一,她爸就嚇唬說不給買。她又是委屈又是耍賴的…對著電話嗚嗚撒嬌。最後還是給買了。”
“結果買了沒看幾天,就厭了。”
梁景明越說越可氣,又無可奈何。
顯然自己也吃過這種心軟的虧。
易楨想象著梁從星撒嬌耍賴的模樣,嘴角漫出一絲笑意。
幸好夜色深,梁景明也沒往他那邊看。
“哎,你沒妹妹,可能不能理解。”見他不說話,梁景明望著夜空,又歎氣。
易楨想,怎麼不能理解。
就如同現在,即便她不對他撒嬌耍賴,僅僅看他一眼,他就想把最好的東西全部給她了。
“對了,她最近還問你題吧?”梁景明忽然想起一茬。
易楨“嗯”了聲。
“你還是盯緊她,保不齊哪天她就厭了。小姑娘沒長性,三分鐘熱度的。”梁景明還是不放心。
說的是學習,易楨的思緒卻飄遠。
說起來有些遺憾,他喜歡她,卻還沒完全了解到她。
隻是感覺得出來,現在跟他相處的那個乖巧女生,並不是她原本的模樣。
所以,偶爾也會想撩開她表麵的偽裝,去看一看她自然又真實的樣子。而且一天比一天,願望越來越強烈。
梁景明說,她貪玩,懶散,有許許多多小花招,新鮮感一過,就再不回頭。
跟易楨的推測大致上是類似的。
所以,她即便喜歡他,也隻是一時的吸引跟新鮮感罷了。就像那個高達模型。
但他要的卻是一輩子。
---
一個晚上,梁從星過得渾渾噩噩。
有人在玩骰子,碰撞在一起,嘩啦嘩啦的雜響,吵得人腦仁疼。
喝下去的酒也在這個時候作怪,腦袋昏沉沉的。
她斜靠在漆黑的皮質沙發,把腦袋埋到靠背上。
“阿星,是不是哪兒不舒服?”紀分野打電話回來,看她還是悶悶的,在她邊上坐下,“要麼我送你回去好了。”
梁從星沒說話,拿出手機,點進易楨的頭像。
他們的聊天記錄永遠是問題目。除此之外,沒彆的內容。一問一答,規規矩矩。
她上下滑動著,自己的語氣跟表情都很乖,完全是個好學上進的乖乖女人設。
誰能想到,老天作惡,居然在這種情況下碰上。
她穿著短裙,化了淡妝,很不雅觀地靠著電梯,身上肯定有酒氣。對了,先前打遊戲還爆了粗口。
現在他會怎麼想她?
梁從星不敢揣測。反正結果肯定很糟。
回家之後,梁從星洗了個澡,把身上的酒氣去掉。心情沒變好,反而越來越虛。
啊啊啊啊…
這樣明天回校,還怎麼麵對他啊……
---
稍晚一些的時候,她從梁景明那裡得到真相。“懶得取名”這個賬號其實不是易楨的,而是一起吃飯的一個學弟的。
不過,今天跟她打的,是如假包換的本人。
梁從星趴在空調被裡不想動彈,直接發語音過去:【你怎麼不早說你們認識啊…】
梁景明特彆委屈:【我說了啊。我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你們班,我還讓他輔導你做作業。】
有這回事嗎?
梁從星愣了一下,從被子裡坐起來。
印象中,梁景明是說過有個朋友也在十七班。
但她當時因為什麼原因呢…想不起來了,反正沒仔細聽,隨口敷衍著就趕快回班了。
原來他說的那個人,就是易楨嗎……
後悔了後悔了。
早知道有這層關係,她說什麼也要好好利用起來才對。
但是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
梁從星又頭痛地倒回去。
感覺今晚的事情一過,世界顛覆,整個人都混亂了。
正懊悔著,忽然一下,有個想法冒出腦袋,渾身的力氣就像被抽空了一樣——
易楨對她好。
隻是因為梁景明要他照顧她吧。
月考結束的那天,她暗暗覺得何語珊自作多情,唐小棉在旁邊說“班長對你好特彆”,她不太敢確定,卻也是很期待的。
沒想到,其實自己也一樣。
被易楨迷得暈乎乎的,到頭來發現他還是沒有感情。
對她好,隻是在完成朋友交托的一項任務。
這種感覺……
既酸又澀,丟臉又不甘心。
---
梁從星想要快速忘掉這段記憶。
她也有女孩子的小自尊,並且比一般人更驕傲。就比如現在,沒人知道她曾經的自作多情,但她卻已經尷尬到不想去學校了。
對易楨還是喜歡。
但是,現在更想躲著,悶著,不想見他了。
按照規定,周日就要返校。
結果也不知道怎麼的,大概是昨晚喝酒加洗澡,梁從星下午發起燒來,臥床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請了假。
不用去學校了。她反而如釋重負。
喝完熱水,窩在被子裡。
心裡亂糟糟的,話也不想說,反而難得得文靜起來。因為剛退燒,小臉更加白,顯得有幾分憔悴。
她從小體質就不太好,小感冒也要養上好幾天。紀雪容打電話多續了一天的假,回來愛憐地摸著她的腦袋:“我看著下巴都尖了。”
梁從星把頭埋在她的懷裡。
慢慢睡著。
到第二天傍晚,門鈴被人摁響。
梁從星剛上完洗手間,趿拉著拖鞋回房,聽見大門打開的聲響。
估計是紀雪容的哪個朋友來玩,她沒管,打著哈欠回房間,打算繼續補眠。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紀雪容上來叫她:“阿星,快下來看看,你同學來了。”
同學?
梁從星有點奇怪。
印象中,大家都是酒肉朋友的交情,應該沒哪個同學會來她家吧。
她扶著樓梯,探身往下看。
目光穿過樓梯的間隙,可以看到沙發的邊角。黑色茶幾,邊上站著的那個是……
梁從星眨巴眨巴眼睛,有點沒反應過來。
就在這時候,那個人若有所覺,視線往上偏轉過來。梁從星嚇了一跳,立即縮回去,一溜煙跑回房間,“砰”得一聲關上門。
這聲音傳到樓下,紀雪容不好意思地說:“這孩子,有點莽莽撞撞的。”
對麵的男生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個子很高,穿著校服,皮膚很白,一眼看去清清靜靜的,很博人好感。
這多好啊,重點高中的好孩子,跟外麵那些流裡流氣的到底不一樣。一看就充滿良好教養,模樣又俊。
紀雪容越看越喜歡。
她邀對方在沙發上坐下,聊了會兒天。大多都是她問一句,對方答一句,態度很有禮貌,一點都不敷衍。
“你是她們班班長啊,那成績一定很好。”紀雪容眼裡止不住的欣賞。
易楨禮貌地笑了一下:“是,還可以。”
“阿星可要好好向你學習才是……”
梁從星左挑右選,換好一套衣服,站在樓梯角落,能聽到紀雪容和易楨的說話聲。卻遲遲不敢往下邁一步。
易楨來她家裡,換作前幾天,她肯定高興得能蹦上天。但是現在可不一樣了,她反而有些退縮。
總覺得,見到他了,就尷尬、心虛、渾身不適……
正好這時候,張姨把切好的水果送出來,梁從星小聲叫住了她:“阿姨,我去吧。”
手上端著果盤,到沙發那邊,行動就會自然一些了。
梁從星把果盤放在茶幾上,借機掩飾心虛:“易楨,吃水果。”
“熱情點呀。人家給你送試卷跟筆記來的呢。”紀雪容在一旁補充,又轉向易楨,“你要謝謝班長。”
梁從星的視線移向易楨,張了張嘴巴,卻忘掉要說什麼。
那天在電梯間,兩撥人相遇,對比太明顯。
梁從星看到有人露出有點不屑的表情,好像很傲氣,看不起他們這些不讀書混日子的人。
她就是這種人。而易楨卻是另一種。
中間隔了好寬好寬的距離。
如果不是她轉學,根本不會有交集。
她慢慢地走神,直到對方輕輕往邊上挪了個位置,聲線清淡平靜地開口:“什麼時候可以回來上課?”
梁從星費了點力氣,才聽完整這句話。
之後輕輕蜷了下手指。
她還是頭一次這麼手足無措,抿了抿唇說:“我…我也不知道。”
紀雪容:“……”
這孩子是燒傻了嗎。
“嗯,沒關係,”易楨應了聲,目光落在她身上,“不舒服的話,好好休息。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每天過來給你補課。”
“啊,補、補課?”梁從星看著他的眼睛。
以前她很喜歡易楨的眼睛,像一池靜水,平和溫柔。但現在,卻發現這也不是很好,因為他的所有情緒,從眼睛裡都看不出來。
所以,她也沒法判斷,易楨到她家裡來,是徐老師的委托,還是出於關心…
打住打住,可千萬彆自作多情了。
腦袋裡警.鈴大作,但架不住對他的喜歡。梁從星這會兒嘴角已經有點彎彎的,好不容易才壓住。
她還是比較矜持地說:“那太麻煩你了呀。”
易楨笑了一下,仍舊是脾氣很好的樣子:“不麻煩。”
紀雪容叫梁從星過來坐下,自己隨手翻了兩頁試卷。
她是典型的溫柔美人,穿著一條碎花的連衣裙,十分有氣質。和易楨坐在一起,倒更像親生的。
簡單地說了下學習上的事,她又拉著易楨聊了些家常話題,比如他媽媽是乾什麼的,爸爸是乾什麼的一類。
反正,就是同學來家裡做客,一般家長都會問的問題。
易楨的手指慢慢縮緊,微垂下視線:“媽媽是做電影這塊的,爸爸…很早就去世了。”
“啊……”紀雪容一下子捂住嘴,“抱歉抱歉…”
“沒關係的,阿姨。”
連梁從星也很驚訝。
她以為像易楨這樣模樣好,教養也好的孩子,怎麼說家庭也應該是比較幸福、完整的。
這會兒知道了,心臟好像被揉了一下,酸酸澀澀的感覺泛上來,心疼得不行。
她哪裡還顧得上矜持,隻想快速打破眼前不好受的氣氛,一下子站起來:“易楨,我有道題目不會,你跟我去房間吧。”
易楨抬眼看她。
大概是生病的緣故,女孩子稍微有些憔悴,眼睛卻很亮,又有一點小小的霸道。
他輕輕應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