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眼兒就是針尖大小,比小郎君的心眼還小。”
“我就是個蠢貨,受不了彆人兩句挑撥。”
“我就是被人耍的團團轉。”
“我就是什麼都不懂,危險擺到到我麵前了,我也不重視。”
“老油條歸靜如在我這裡耍心眼,對你她就服服帖帖。”
“那些人和我議事時,一個個不服的厲害,到你跟前就跟鵪鶉似的。”
“是,我就是什麼都比不上你,你高興了吧?”
她嘶聲力竭的吼著。平時精致的外貌一片淩亂。
頭發散了下來,釵環掉的到處都是,臉上也腫著。
華貴的衣裳上沾了土,甚至不小心撕扯了好幾段,她卻都不在乎了,她瘋狂反擊,毫無章法,基本上打到哪算哪。
亂拳打死老師傅。
應寧躲避不及,被她揪著一拳一拳的還了回來。
隻是她的話說到最後,聲音啞的厲害,甚至帶了一點不明顯的哭腔。
應寧動作一滯,應文雪卻沒有停,她吼道:“你不是很厲害嗎?來呀,不要停!打啊!”
應寧沉默,兩個人安靜下來。
但是手卻動了起來。
小小的庭院裡,隻有兩個人的粗喘聲和拳拳到肉的哼痛聲。
外麵院子裡服侍的下人早就惶恐地退到院外,攔也不敢攔,看也不敢看,聽,更是不敢聽。
有機靈的人早就去兩個院子尋兩位主夫過來。
阮朔是剛回院子的半途上就被叫回來的,他離得近,到的也快。隻是到了以後,看見兩個毫無章法,像小孩子打架一樣的人,她沉默了一下就往後退,最後背過身站在了院外。
沈知鶴也來的很快,他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臉上都帶了汗,身後的沉書沉墨差點追不上他。
看見阮朔,他下意識想問話,結果就被阮朔拉住手,然後輕輕的捂住了嘴。
沈知鶴一怔,看見阮朔朝他搖了搖頭。
他皺著眉頭,安靜下來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還是選擇相信阮朔,他眨眨眼,小聲道:“姐夫,我可以看一眼嗎?”
阮朔放開他,這是不阻攔的意思。
於是沈知鶴就往前邁了一步,探過頭看見了庭院裡麵滾做一團,互相動手的姐妹兩個。
他下意識的捂住嘴,往後退了兩步。
他偏頭看向阮朔。
阮朔輕輕牽過他的手,將他拉過來。
沈知鶴有些擔心的回頭看,院子裡,應寧仿佛又挨了一下,他眼睫一顫,結果就看見應寧也毫不留情的一腳踹過去。
但是下一刻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雙手輕輕捂上他的眼睛,阮朔拉著他的手後退,小聲道:“彆看了,讓她們打吧。”
“可是?”她們打的那麼凶呀!沈知鶴遲疑著。
那落到身上的聲響,都讓他心尖兒一跳一跳的,初時是被嚇到,但隨之而來的就是心疼。
應寧肯定很疼吧。
他從來沒見過這麼粗魯野蠻的打法。
在他的印象裡,大多是文人吵架吵的麵紅耳赤,最後罵幾句“有辱斯文”就會被互相勸著離開。
隻有街上的小乞兒,小混混爭食時會打成這樣。
但他也從來沒有親眼看到過,都是聽到的下人描述。
現在看了,總擔心應寧被打壞了。
阮朔苦笑一聲:“放心吧,她們有分寸的。”
沈知鶴皺眉,這也叫有分寸嗎?
隻是他轉頭,視線沒有遮擋以後,就看見阮朔篤定的目光。
阮朔抬頭看向天際,喃喃自語:“打,打也好,打了心裡有氣才能發的出來。”
不然憋下去反而真正影響的是姐妹感情,說不定有一天會反目成仇。
兩個人因此就站在院子外等著。
但是聲音總能傳過來,他們聽見隱忍的悶哼聲,沈知鶴這時候總是捏緊拳頭,身體跟著抖。
阮朔無奈,隻能把他拉的更遠一些,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才好。
院子裡,“嘭嘭嘭”的聲音開始急促,然後漸漸變緩,不知道什麼時候徹底停了下來。
兩個人也分開了,躺在地上,看著天空,大聲喘著氣。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卻沒有一個人覺得冷。
突然,應寧聽見身側的聲音,因為腫著臉有些含糊:“你知道嗎?我一直嫉妒你。”
應寧抬頭看著天,眨了眨眼睛,怎麼會不知道呢?
不然她不會這麼乾脆利落的不碰政事。
應文雪繼續道:“我嫉妒我妹妹,嫉妒的快瘋了。”
她哈哈笑了兩聲,大約是扯到了傷口,又深吸口氣“嘶”了一聲。
“我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親,被送到祖母家裡,祖母總是對我很嚴苛。”
“她對我說,我是長樂親王府世女,必須樣樣都做到最好,這樣母親後娶的夫郎,即使再生幾個女兒也必定比不上我,對我造成不了威脅。母親也一定最喜歡我。”
“於是我不喜歡讀書,我也三更燈火五更雞。”
“我不喜歡武術,也被每天在教場操練著。”
“但是等有一天我回到長樂親王府,我才知道祖母說的是錯的。”
“母親不是最喜歡我,她更喜歡妹妹,後來的主夫不用生很多個女兒,她隻生了一個女兒,就已經對我造成了威脅。”
“她聰明,性子好,一篇文章我讀十遍背不下來,她卻隻要看一遍就能倒背如流,我討厭雲詔的荒涼偏僻,這裡的人的粗魯無知,她卻能和母親一樣,和這裡的人打成一片,然後不怕苦,不怕累的,把雲詔慢慢變得的更好。”
“明明隻是那麼小一個的小孩子呀!”
她苦笑一聲:“雖然她確實很可愛很漂亮,像個小尾巴一樣,追在我後麵喊我姐姐,黏人的緊,讓我喜歡,但我仍然克製不住自己對她的嫉妒和厭惡。”
“我甚至聽見有人來和母親議事時,走出去在轉角遺憾的歎息,她怎麼不是嫡長女呢?”
“她怎麼不是世女呢?”
“可我才嫡長女啊,我就是應該是世女啊!”
她握拳捶地,忽然整個人蜷縮起來,成了小小一團。
後來妹妹慢點長大,大約是傷仲永,她變得平庸,愛玩樂,她才沒有了那麼重的危機感和嫉妒。
可是這一次回來議事,妹妹身上又有了那種鋒芒,她不用做什麼,提出來的問題很快被支持,隻是一句話就震懾住了那些和她耍滑頭的老油條。
她忽然就回到了年少時的恐懼和嫉妒裡。
應寧往另一側偏了偏頭,眼睛有些濕潤,但她最後彎了彎唇,掩下鼻頭突然的酸澀:“可是即使這樣,她也對她的妹妹很好很好。”
“雖然總是臭著臉生氣,但是在妹妹年紀小的時候肢體不協調,磕磕絆絆要摔倒時,你也會冷著臉,一把抓住她的衣領,把她提起來,免得她摔得鼻青眼腫。”
“雖然總覺得母親偏心妹妹,但是在妹妹生病纏著她玩的時候,她也會把自己在京城的稀罕玩意兒一股腦翻出來哄著,徹夜陪著。”
“所以,妹妹也很喜歡姐姐。”
應寧並不是一個受虐狂,如果姐姐應文雪真的對她不好,她不會和她這樣親近。
虛偽做戲做不了十幾年。
她能察覺到她的矛盾,來源於那些時不時的嫉妒恐慌,但也能察覺到她的渴望和親近愛護,來自幼年時的日日陪伴和彆扭的關心。
所以兩個人這些年一個掩飾克製自己的嫉妒,一個掩飾自己的鋒芒,也磕磕絆絆的成了彆人口裡的和睦姐妹。
院子裡又安靜了好一會兒。
氣氛是難得的安靜和和睦,也有一種默默的溫情在流淌。
應文雪又冷不丁的彆彆扭扭的問:“所以你這些年的平庸都是裝的?”
應寧嘴角一抽:“裝不出來,隻是長大了,成熟了,不愛顯擺了。”
她到這裡的時候,因為身體隻是個孩童的原因,身體上也受著孩童的影響,調皮,控製不住的哭鬨,愛顯擺,身體弱,腿短手短時候的肢體不協調,她統統都有過。
後麵長大了,又學了書法靜心,才能慢慢收斂自己的性子。
應文雪猛的側過身來,惡狠狠的吼:“長大了?成熟了?不愛顯擺了?應寧!”
所以她這些年塑造的美名,在應寧看來就是變小了?不成熟?愛顯擺?
這是赤裸裸的內涵吧?
雖然她也不排除自己當初沒攔著塑造這些名聲卻是想和妹妹做對比。
應寧抬手遮住眼,悶悶的笑:“彆人誇你的時候,你不挺高興的嗎?”
“嗬。”應文雪躺回去。
當然高興,不然這些年也不會沉浸在自己一直編織的虛假的幻境裡,覺得妹妹真的平庸,自己真的聰慧。
因此自大的就帶人追到了明昭城。
不過也是在那裡,她受到了挫敗,甚至對於這些年的自己開始產生質疑。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聽到應寧的名字時,他選擇了落荒而逃。
因為她心虛。
如果是小時候的應寧,也許她都不會上這個當。
所以回來以後她就病了,但是她也並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懷疑,直到謀士簡單直白的挑撥。
實在是殺人誅心的恐慌撲麵而來。
她乾脆撂了挑子,隻是又不甘心自己輸在哪兒,才在那裡尷尬的倔強的坐到了末尾。
應文雪抬頭看向天際,自嘲一笑。
“我從來沒有覬覦過世女之位,即使之前被你氣得厲害的時候。”應寧忽然道。
那個時候再生氣,也隻是恨鐵不成鋼的。
應文雪一怔,隨即道:“我知道的。”
不然她不可能克製的住自己的嫉妒那麼年,但是現在,她卻真的自己在懷疑,自己真的適合坐在這個位置上嗎?
不過這些,他暫時就不想告訴她的這個臭妹妹了。
兩個人躺了好一會兒,身上的熱氣散儘,冬日的寒涼湧上來,應文雪養尊處優慣了,率先打了一個噴嚏,又冷的咳了起來。
她連忙坐起身來,隻是這一動,才覺得渾身都疼,尤其是臉最疼。
她一時間也不知道是該捂臉還是該捂著腰,最後隻能哀怨的看向應寧:“你竟然真的打姐姐,還下這麼狠的手。”
應寧也坐起來,輕哼一聲:“你以為自己下手就很輕嗎,技不如人罷了。”
應文雪的臉色臭下來,一瘸一拐的捂著臉,回自己房間去了。
應寧一個人在庭院裡麵站了一會兒,也笑了,她正準備轉身就走,後麵兜頭一件鬥篷蓋在了她的身上。
“拿去,彆在外麵丟臉。”
應寧:應文雪這不會是沒意識到兩個人打架應該整個府裡都知道了吧?
不過懶得管了,她鬥篷一裹,將自己遮的嚴嚴實實出了院子。
隻是沒走多遠,就看見小徑上溫和含笑的阮朔,還有一臉擔憂的沈知鶴。
應寧:……
剛剛跟小孩子一樣廝打時沒有覺得窘迫。
姐妹兩個談心快要哭出來的時候,也沒有覺得窘迫。
現在看到這兩個人,她卻臉熱的厲害。
她腳步一跨,繞過兩個人,匆匆離開。
連沈知鶴擔憂的呼喚都丟在後麵。
阮朔微微一詫,然後捂嘴笑起來,順便拉了拉身旁的沈知鶴:“好了,彆喊了,她不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