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寧點了點頭:“你去庫房裡找一下師兄的畫像。”
青葉皺皺鼻子:“小姐怎麼忽然要尋?是有雲郎君的消息了嗎?”
說到後麵,他的麵容驚喜起來。
應寧笑了一下,然後又遺憾的搖搖頭:“那倒沒有,隻是見著一個眉眼頗為相似的女子,總覺得他們有緣分,因此,請托了她幫忙尋找,所以要找一副師兄的畫像給她。”
青葉眉眼垂下來,也有點失望,但很快振奮起精神:“那我這就去找。”
庫房都在一側的院子裡,統一規劃了,一半是應寧的私庫,一半是沈知鶴的庫房,但是後來沈知鶴掌了家,應寧的私庫也是交給他管理的。
青葉過去後就遇見了神情憔悴,看著平白無故老了好幾歲的王爹爹在那裡,於是去同他交代一聲,然後拿鑰匙開門。
王爹爹聞言點頭:“我跟青葉管事的進去吧,取了什麼東西我做個記錄,以方便日後對證。”
這本來就是應有之義,青葉點點頭,熟練的走進庫房裡,王爹爹雖然也經常進來巡視,但是由於涉及主家,他是不可能一樣一樣打開查看把玩的,因此說起熟稔程度自然及不上青葉。
隻見青葉熟練的繞過大件,轉到儲藏書畫的地方,取出一個品質上等的裝著畫卷的檀木匣子,然後打開,取出裡麵的畫卷小心翼翼的展開確認。
畫卷在青葉手裡徐徐鋪展,隻看見春日杏花壓滿枝頭,粉粉白白開的妍麗灼灼,風吹過,杏花翩翩起舞,旋轉著從枝頭落下,下了一場杏花雨。
而沐浴在杏花雨裡的,是一個比杏花更要熱烈明媚,朝氣蓬勃的的紅衣少年郎君。
他束著高高的馬尾,身上是一身熱烈的紅色騎裝,手持長劍,身騎白馬,回頭笑得眉眼飛揚,意氣風發好不燦爛。
青葉被畫卷裡少年郎君感染,也不自覺的彎了彎唇,確認好,他又將畫卷徐徐卷好,放回檀木匣子,合攏,然後抱在懷裡。
王爹爹一怔,不自覺的發問:“青葉管事的,這畫中人是?”
青葉回頭看他一眼,然後認真道:“這是我們小姐的師兄,雲家的郎君。”
“雲家?”王爹爹蹙眉,總覺得這個姓氏有點耳熟,
青葉好心解釋:“就是以前頂頂盛名的濟安書院的創辦者雲家。”
濟安書院,號稱支起了大應科舉半壁江山的濟安書院,作為一個書香世家的老仆王爹爹怎麼可能沒有聽過呢。
而她的創辦者雲家更是赫赫美名,隻是可惜的是雲家主枝已經全部覆滅在了三年前的洪災裡,因為人已經逝去,這幾年不怎麼提起,乍然提起,已經是生疏了。
青葉不再多言,抱著檀木匣子做了登記,然後回了前院交給應寧。
應寧接過,手指輕輕撫在打磨細膩的木料上麵,臉上露出一點回憶之色。
然後她打開匣子,輕輕將裡麵的畫卷取出,放在書案上,徐徐展開。
杏花雨裡,身著紅衣的少年騎著白馬回頭,笑得仍舊燦爛熱烈。
應寧眼裡多了一點溫情,她手指掠過畫卷裡開的妍麗的杏花,想了想,找出自己的畫筆,顏料,然後自己鋪開了一張新的畫紙,徐徐勾勒起來。
青葉微微一怔,然後走到她身旁,挽起袖子,熟練的慢慢研墨,恰到好處的將應寧所需及時遞到她的手上。
書房裡,霎時一片安靜。
*
另一頭,王爹爹卻是躊躇猶豫以後,還是去了內院求見沈知鶴。
他這些日子屬實有點寢食難安。
從妻夫兩個吵架那天以後,他就備受冷落,他知道是因為沈知鶴對他心裡的成見隔閡還沒有消除,但是因為自信沈知鶴總會想通,會理解他的做法,其實心裡並沒有很擔憂。
因為他已經看慣了豪門宅院裡第一次經曆這種事情的新婚主夫,第一次總是痛苦和彆扭的。
可是誰不是這樣熬過來的呢。第一次,覺得難以接受,但是等到妻主接二連三的有了新歡,注意力被徹底轉移走。那些鐫刻在心裡的痛苦,最終都會變得麻木。
更何況沈知鶴的肚子裡還有一個孩子,這個時間更會大大的縮短。
但是,幾天前,他發現事情似乎並沒有按照他預想的那樣走,反而沈知鶴看他的目光也漸漸改變。
這麼多年的感情仿佛一點點在被沈知鶴消磨,他看他的眼神裡甚至有了冷漠和層層疊疊的幽邃。
王爹爹的心頭直跳,心裡彌漫出不安。
這不應該是沈知鶴看他的眼神,這樣的逐漸淡漠應該出現在看應寧的目光上才對。他會因為應寧的冷淡而逐漸心死。
但是恰恰相反,沈知鶴看應寧的目光雖然也有痛苦,卻比以前變得更為灼熱。
王爹爹隻覺得有什麼仿佛已經脫離了他的掌控。
他回憶起沈知鶴態度改變了那兩天,最終目光鎖定在偶然掉落的那一幅畫上。
隻是畫已經被沈知鶴收走,他無從探究出裡麵有什麼,想要尋當時在場的小侍人時,也發現小侍人竟然已經被遣散出府留在明昭城了。
這樣不同尋常的舉動,更是讓王爹爹心驚肉跳,他更為篤定,那天應該是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導致沈知鶴對他的態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因此前兩日他他沒有把握的情況下,一直不敢去找沈知鶴一探究竟,加上心裡一直吊著,才把自己搞得憔悴了。
但是現在青葉忽然從女主子的庫房裡找了一個年輕郎君的畫像,還是大名鼎鼎的雲家郎君,王爹爹很快覺得這是一個天降的好機會和理由,讓他能去沈知鶴那裡試探,如果情況好,說不定能破冰,或者讓他們重新成為捆在一根繩子上的螞蚱。
他匆匆趕到內院求見。
沉書沉墨看他時目光也有些偏移閃躲,王爹爹心頭一跳。暗自深呼吸,想要製止瘋狂在跳的眼皮。
很快,沈知鶴傳話讓他進內室。
他躬著身進去時,沈知鶴正靠在繡榻上,拿著繡棚在繡著什麼。
王爹爹已經許久沒有到正屋來了,他按照規矩,先跪下磕頭給沈知鶴請安,然後等著沈知鶴的回複才能起身。
但是等他請安完以後,沈知鶴仍然坐在原來的繡榻上,彆說回複了,他手上的針線沒有停過一下,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請安,他這個人也不存在似的。
沒有沈知鶴的回複,王爹爹隻能跪在原地,隻是他的心已經高高的提了起來,渾身甚至開始悄悄冒汗。
他有些不舒服的輕輕動了動,可能是屋子裡的炭盆太熱了,他這樣想。
隻是年紀大了,他不僅冒汗,跪的時間長了,整個人的膝蓋都有些受不住。像螞蟻鑽心似的麻癢啃噬著他,他不得不出聲為自己爭取。
“主夫,老奴過來是有關於小姐的重要的事情要跟你稟報的。”
沈知鶴的針線果然微微一停,但是他仍然沒有說話。
王爹爹抿唇,繼續道:“小姐身邊的青葉今日來小姐的私庫裡取了一副畫像,是一個年輕小郎君的。”
沈知鶴的手微微一緊,針戳在了他的手指上,指尖很快出現一粒豆子大小的血跡沁在了繡棚上,繡棚上的畫麵被打亂,看的沈知鶴一陣厭煩,他將繡棚丟開,終於直視著就會被自己依賴的,信重的王爹爹,說出來了主仆間這幾日他第一句話。
“爹爹,你是真的為了我好嗎?”
王爹爹一怔,然後回神:“老奴自然是為了主夫好。”
聽見這句回答,沈知鶴的眼裡卻出現一點蒼涼的笑意,然後慢慢變得冷漠。
“是嗎?”
“為了主夫,老奴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不不不。”沈知鶴搖了搖頭,定定的看著王爹爹。
“你是為了你自己,讓公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說到後麵,因為懷孕帶來的敏感情緒,讓他控製不住的自己眼淚往外掉。
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很平淡的說出這句話的沈知鶴倔強的偏了偏頭,用手狠狠將自己的眼淚抹掉。
王爹爹一怔,被他這句話說的不知所措。
當然,也許是沒有想到一向依賴溫和的公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也許是這句話直擊了他陰暗隱晦的內心,讓他倉促之間竟然沒有什麼底氣能夠去反駁。
他張了張嘴,看見沈知鶴控製不住的眼淚,心裡有點晦澀的疼。
但是主是主,仆是仆,他比沈知鶴更看得清,也更分的清楚現實,他很快反應過來,握拳彎下腰去,誠惶誠恐的解釋:“老奴冤枉,老奴是一心向著公子的。老奴是看著公子長大的,把公子當做自己的孩子,又怎麼會坑害公子呢?”
仿佛真的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仆。
沈知鶴卻隻覺得更失望。
他突然想起之前應寧針對王爹爹的事情對他說的話。
當時他被這些年移情的感情束縛,再加上那段時間的感動,對王爹爹一直多有回護,甚至已經模糊了主仆的概念。
當時覺得自己重情重義,甚至心裡未必不曾埋怨過勸誡自己的妻主太過冷酷無情。
甚至差點為此與妻主相爭。
但沒想到今日再回想應寧的話,看見王爹爹擺出來的姿態,自己竟然真的被一個老仆人拿捏的徹徹底底。
應寧說主是主,仆是仆,讓他保持理智。
他一直做不到,王爹爹卻能拿捏的恰如其分。
對他勸說納侍時,他扮演是知心的長輩一般的王爹爹,完全超越了主仆的界限。
等他發起問責,兩人關係冷淡的時候,他是一個卑微的,對主子忠心耿耿的老仆,甚至又提起以前的情分,試圖喚起他的愧疚之心。
而他能夠認清這段情分,也不是他有多麼聰明。甚至幡然悔悟。
無非是因為現在對妻主的感情徹底超越了王爹爹,而王爹爹又讓他傷心戒備甚至責怪,他才能從這種感情裡走出來,真正從相對理智的角度去剖析他的目的。
無論是從雲安城到明昭城,從受傷後的感動,到形容消瘦憔悴出現在他麵前讓他不忍的王爹爹,到那天突然出現的不該出現的畫卷,他竟然今日才看清自己一直依賴的人是個怎樣的人。
他現在已經不想知道那幅畫是不是故意掉落了,他隻想知道,一個忠心耿耿的管著他庫房的老仆,怎麼會在他的庫房裡混入這樣不該出現的東西時不及時告訴他?
甚至讓他赤裸裸的出現在了自己的妻主麵前?
可見他的心思根本就沒有放在這上麵,也不想管庫房。
可是直到這幾日,他竟然都隱隱懷著一絲希望,期望著王爹爹回到雲安城後,能夠主動來告訴他,他的庫房裡還多了些什麼東西?
但是至今他都沒有等到,而是等來一個看似關切的信息。
沈知鶴捂住臉,隻覺得自己徹頭徹尾的可笑。
所以,這一次,王爹爹又形容憔悴的給他送來這樣一個消息,又是想要他做什麼呢?
讓他感受到危機,然後又倚重他,為他出謀劃策?麵對即將到來的危機嗎?
可是他已經不想再聽了。
他冷聲道:“爹爹,你在這裡跪夠半日,就收拾收拾東西去莊子上養老吧。”
王爹爹愕然,不可置信的抬起頭:“公子?”
現在這樣去到莊子上肯定是沒有什麼體麵的,以後他就會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夫。
公子怎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是因為應寧,所以他身邊的所有人都無足輕重起來嗎?讓沈知鶴變得盲目,甚至不顧這麼多年的情分,都要把他趕出去嗎?
他沒有說出這番話來。
但是抬起頭來的表情,已經替他說出來了。
沈知鶴看著他臉上快速變換的表情,突然覺得索然無味,但又有點好笑。
說起來也對,他現在就是另一種盲目不理智,就是因為應寧色令智昏,所以才終於看清了王爹爹。
“爹爹不想去嗎?”沈知鶴輕聲問道。
王爹爹咬牙,他怎麼會想去呢?
他砰砰磕頭:“公子,老奴做錯了什麼公子可以說,罰我去做掃灑的雜役都可以。但是老奴不想離開公子,老奴舍不得公子。”
他哭聲哀哀,一片情真意切。
而沈知鶴卻坐直身體看著他,目光冷淡而清澈,仿佛在看一個戲子表演。
王爹爹在這樣的目光下,周身寒意徹骨,突然就明白,事情無可挽回了,他甚至哭不下去,而是怔怔的看著沈知鶴。
這個由他一手帶大的孩子,不知不覺的也慢慢長大了,改變了。
也脫離他的掌控了。
王爹爹去外麵跪著,接受了這個結果。
沈知鶴卻進了內室,他重新洗漱,束發,換衣,然後獨自一人去了前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