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病症、配藥的藥方都是《手冊》裡明明白白寫清楚了的,尋常大夫治不好的風毒(破傷風)是慧娘子教大家做的酒精和土黴素治好的;學子們雖然在外麵聽了許多誇讚,倒還沒昏頭到以為那真就全是自己的功勞——這個時代的底層女子連挺直了腰杆喘口氣都不容易,實在養不出那自大的毛病來。
燕紅從來沒有讓女學的女子們都去學醫的打算,當下便與眾人申明清楚,願意帶學子的就做女先生,不願意的就繼續學習醫術,也如以往一般,自願為主,絕不強迫,隻要在三月前給她一個答複就行。
芝娘子有心做一番成就出來,不拘泥於醫女娘子的名氣,但其他的小娘子可不見得有這般果決。
到晚上,與芝娘子同個寢室的大丫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在岩腳村長大的大丫,看著像是個心思簡單的憨傻丫頭,實則她心裡也是有成算的;經曆過被親爹賣給關家馬隊、親娘不關心她將來反倒隻口口聲聲叮囑她要顧著家裡那一回,她就明白了,她生來不帶把,注定就是沒有家的。
哪怕沒有被賣過一回壞了名聲、順利嫁去了哪戶人家,她也會和她親娘一樣,成了彆人家裡的“外人”;須得事事顧家,無時無刻惦記著、討好著家裡人,才能被誇一句賢妻良母,勉強有個立錐之地。
大丫不知道她親娘當初是怎麼接受這樣的命運的,進入女學後,返回頭去想家裡那些事,她總是堵心得厲害。
沒得選擇時,好死不如賴活。有得選擇了,哪怕隻是一丁點兒的選擇,大丫也不想去過那樣的一輩子……所以燕紅提起讓她們自由歸家時,哪怕她家距離女學就是翻過山頭的事,大丫也不願意。
女學讓她看到了不用小意討好他人也能憑本事立足於世的機會,原本連筆都握不住的大丫為了能進入醫術班,手抄出厚厚一摞病症藥方,連密布著厚厚老繭的手指都磨破過皮。
大丫心底自有一股勁兒,她不想過仰人鼻息、生死由人的生活,她也想堂堂正正活在世間。
義診這半年,雖然風霜雪雨的吃了許多苦頭,但大丫是第一次感受到了生而為人,憑本事活得堂堂正正有多讓人打心眼裡歡喜。
但小紅山長說的,去當女先生、教出多多的學妹,讓女學有一大群精擅百工技藝、能撐得起一片天的學子,讓黔人正視世間女子才能……這樣的將來又讓大丫打心底裡憧憬向往。
她不想落後於其他同學,她也想在這樣一樁隻略微想想就會讓人心潮澎湃的大事裡出一份力。
左思右想沒個決斷,大丫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
以前沒得選擇時,有根稻草也要死抓著不撒手;如今有得選了,偏又拿不定主意了。
這時,隔壁床的芝娘子側轉過身來,道:“沒睡嗎?大晚上的歎什麼氣?”
大丫一驚,忙小聲道歉:“我吵著你了?對不住對不住。”
“無事,我本來也沒睡著。”芝娘子摸黑坐起身,伸手摸到床頭上的火折子,點亮油燈,“我看你今天下半天都魂不守舍的,這是怎麼著了?”
都是醫術班成績靠前的學生,大丫慣來與芝娘子是比較親近的,聞言也沒掩飾什麼,苦笑道:“我正為難呢,又舍不得學習醫術,又想去當女先生。”
“這倒是大事,確實得認真考慮清楚。”芝娘子便道,“咱們醫術班裡最刻苦的學子你該名列前茅,藥方也是你背得最多,可不要像我那樣說鬆手就鬆手了。”
大丫好奇道:“若說刻苦,芝娘子你也不差多少,怎地你就能爽快放了醫術呢?”
芝娘子扭頭轉向格子窗,靜靜看了會兒外黑沉沉的天色,才轉過臉來看大丫,道:“說起來……我知道你是因為被家裡賣過一回,壞了名聲才來到女學的,我的來曆卻隻有小紅山長知道,你還不曉得呢。”
大丫連忙翻身起來盤腿坐好,一臉期待地等著她開口。
芝娘子笑了笑,又扭頭去看窗外,口中緩緩說出她那些羞於與外人道的往事來:“我是……修文縣人,我爹是走街串巷的雜貨郎,我娘會做些針線,我從懂事起,就跟著我娘做些縫補漿洗的活計,貼補家用。”
“到我十六歲上,與你差不多年紀時……修文縣有個姓梁的員外家,放出話來要在縣裡聘一房好生養的良家小妾,聘金足有二十兩。”
大丫瞪大眼睛,當初關家馬隊來時,十兩銀子便足以讓她爹舍了她這個閨女……二十兩的聘銀,已足夠讓大丫想到芝娘子的後來了。
芝娘子淡淡一笑,接著道:“我娘生養了兄弟姐妹四個,都立住了,我長得又與我娘有六分相似,梁員外家的大婦聽過媒人介紹便點了頭,用一抬轎子抬我進了梁家。”
“初進梁家,我其實也是過了一陣鬆快日子的,不用每天夜裡點燈熬油的做縫補活計,也不用日日泡在涼水裡漿洗……我那時還覺得,爹娘與我找了個好去處。”
“待大婦將我養白胖一些,讓梁員外領去生孩子……我才曉得這好日子不是這般好過的。”芝娘子說到這兒,聲音漸漸顫抖,“那梁員外,隻是看著和善罷了,私底下……折磨人的手段要多少有多少,還都是不能與外人言道的隱秘痛處……”
“我那時不懂事,以為大婦能為我做主,想方設法跑去告狀,可人家本來花銀子聘我就是當工具使的,哪在意我痛不痛,隻一口一個蹄子的罵,罵我連個爺們都服侍不好,連個孩子都揣不上。”
未經人事的大丫隻聽了這模模糊糊的描述便麵色刷白,親曆過這般噩夢的芝娘子更是不堪。
“我苦熬了兩年多……終於懷上了孩子,大婦才鬆口讓我養胎,將我從梁員外房中接出。後來我生了個兒子,本以為苦日子差不多也熬到頭,卻沒成想,大婦怕一個孩子不保險,讓我將養好,又送我去了梁員外房裡。”
芝娘子實在忍不住,落下淚來:“我從十六七,熬到二十六七,生的三個孩子夭折了一個,立著了兩個。梁員外嫌我年紀大了,身子也壞了,大婦又不願我在府中礙著她與孩子親近,問我願不願回家,我自是願意的……”
“隻是,逃出梁家那囚籠時,我是萬萬沒想到——拿了我當年賣身的那二十兩聘銀,那之後又時常打發小弟來找我要錢的娘家,卻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進得家門不過歇了半日,吃了頓娘家飯,我那大弟弟,便拿幾個碎銀子打發了我,讓我自去找容身處,莫要留在家裡礙著了侄子侄女嫁娶。”
芝娘子抽了下鼻子,慘然一笑:“我在梁家苦熬時,大婦給我八百錢的月例錢,生出孩子時又各有二兩銀子的賞,我是一分一文都沒花,皆都由小弟帶回了家中,到頭來,卻也隻換得幾分銀子的棺材錢。”
“我獨個兒拎著個包袱走出城,想著找個清淨處了此殘生……若不是有小紅山長請去接孤女的軍士見著我,問我是不是無家可歸的孤女,順路將我領來……我已是死了。”
大丫聽得淚流滿麵,跳下床來撲到芝娘子身上,大哭道:“芝娘子,你莫說了,我不好奇了,你莫說了。”
她哭得厲害,把芝娘子鬨得是又心酸又好笑,反倒過來安慰她:“你才是莫要哭了,我這些事值當個什麼,世間女子哪個不苦,也不獨我一個。”
用力把回憶起舊事時心頭那股難受勁兒壓下去,芝娘子一麵輕撫著大丫的背,一麵輕聲細語地道:“小紅山長說咱們的女學要擴招,要多多的收女學子,我就想到我自己。若我十六歲上時,已能學到如今這身本事,我也許就不用去梁家……若我也能如慧娘子那樣教出多多的學生來,讓她們個個都不用像我那樣走一遭,我這一輩子,就算沒白活了。”
次日,黔地又下了好大的雪。
燕紅肩膀上扛著槐前輩的愛徒貓妖從李家村下來,才剛進女學,大丫便找了過來。
“你要當女先生?已經想好了?昨日你不是還拿不定主意嗎,怎麼一個晚上就做決定了?”燕紅意外地道,“大丫,你可彆衝動,咱們女學不是說就隻需要女先生,不需要醫女了,你還是好好想想再說。”
“不用了,我想得透透的了。”大丫一搖頭,堅定地道,“學醫確實能救人,但救不了世間女子。要讓世間女子不比帶把的低一等,果然還是要像小紅山長你說的那樣,學多多的本事,教出多多的精擅百工技藝的女學生來,讓天下人人都曉得女子也能頂天立地。”
燕紅認真地打量了會兒大丫那堅定不移的神色,露出笑來。
與旁人說天下至公,還要說許多大道理;與女學這些最底層的女子,便甚至連天下至公這個道理都不用明說、都不用掛在嘴上,她們也自會咬緊了牙關、拚儘全力地跟上來。
因為這古往今來世道不公的最末端處、最著力處、最殘酷處,從來都是著落在最底層的女子身上;壓得她們骨斷筋折,血肉模糊,哭都哭不出好聲氣來。
她們之中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天然的、同心同德的同道同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