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日常四十七
安娜貝爾是被餓醒的。
昨天一整個下午,自己好像就隻喝了一杯咖啡,學習時忘了吃晚飯。
然後,熬了一夜……
今天的清晨,好像什麼都沒吃。
等等,今天是“今天”嗎?
她通宵後,睡了多久?
安娜貝爾躺在床上,眨眨眼,迷蒙地望著漂浮在天花板上轉動的星座燈,有那麼一會兒,根本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躺在這裡。
那盞懸浮的星座燈是她親自從法師購物目錄裡選購的,之前那裡隻有一盞樸素無比的白熾燈。
天蠍座。
那是洛森·布朗寧的星座。
……但其實也沒有特意挑選過,精靈似乎不相信星座,購買的時候安娜貝爾隻是看中了星座旋轉發光時邊緣被逐個點亮的綠寶石,而且她想搭配臥室更換的新壁紙。
對了……
洛森。
安娜貝爾緩緩坐起,低頭,伸出腳尖,機械地、慢吞吞地用腳趾勾過自己的拖鞋。
其實她的腦袋昏昏沉沉,做什麼都感覺自己是一卡一卡的機器人。
是太久沒通宵了嗎?
還是太久……沒哭到睡著了?
安娜貝爾沒有想清楚。
因為剛打開房門,廚房傳來的香味就像條鮮明的線般懸到眼前,為她指引了方向。
——廚房裡,洛森正背對她站在流理台前,他看上去似乎剛剛洗過澡,因為偏硬微軟的栗色長發是幾分鐘前才被暖風吹乾的狀態,非常順滑。
相反,如果他的頭發到處亂翹,那肯定是剛剛睡醒。
安娜貝爾呆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大抵是因為在廚房忙碌,今天他把自己的長發紮成了高高的馬尾,沒有以往的懶散感——高馬尾露出了他尖尖的耳朵,襯衫袖子也挽到了手肘上方,手裡僅僅捏著一雙筷子在鍋中攪動什麼。
布朗寧法師做菜的風格與斯威特法師完全不同,他不會嚴謹使用各種專業的廚房工具,也不會不緊不慢地用法杖分彆操作不同步驟——大多數時候他隻用一雙筷子,或者一把小刀,看上去乾淨又迅速——而且,不管是準備什麼飯菜,他頂多在廚房逗留三十分鐘。
筷子可以充作煎炸煮炒蒸的工具,小刀則可以切片切絲切塊——就算盛湯做飲料他也是端起鍋來直接用筷子一趕一倒,動作又快又好,不會漏出任何液體。
所以安娜貝爾曾經很看不慣這隻精在廚房的樣子,他的一舉一動都不太按正規流程來,做個菜急急忙忙的像趕集,大小姐指責他是蔑視菜譜。
而洛森則嘲諷她做菜是對土豆演話劇,就差找隻飛到窗台的麻雀唱一首歌。
……他們鬥嘴鬥得凶時甚至還比過,安娜貝爾十分鐘才能包完兩隻餃子,而洛森卻能包好半斤,同時兼顧往她臉上抹麵粉。
洛森隻有每次給她做甜品時會小心謹慎,特地用上蛋抽或過篩網,又輕又慢地做,能在廚房待很久很久。
而且魔咒打出的奶油永遠比不上他用筷子手工打出的好吃,最後這場廚房之爭大小姐隻好負氣撇頭,在他掌廚時裝作看不見了。
但是,此時。
安娜貝爾並不想和男朋友繼續就做菜習慣鬥嘴,儘管他依舊快速草率地攪打著手中的筷子。
廚房裡發出“嗒嗒嗒”的輕響,他紮起的高馬尾也隨著手臂的動作微微搖晃,尖尖的耳朵微微下撇。
——真的是,一副很好親的樣子。
於是安娜貝爾動了動自己的拖鞋,像潤滑油不夠的機器人,她行走時鈍鈍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蜜糖寶寶,醒了?”
“嗯。”
“再等一會兒,我在煮麵,快好了。”
“嗯。”
遲鈍的機器人繼續吧嗒吧嗒過去,然後吧嗒一下頓住,伸爪揪住了他後腰的襯衫布料。
揪了幾秒鐘,然後擴大爪子的接觸麵積,慢慢抱上去。
從背後抱,緊緊黏著他,還把臉貼進了肩胛骨的凹陷處。
接著埋在那裡發出“嗚嚕嚕”的微弱兔子叫。
洛森·從未遭到女友如此主動黏糊的背後抱抱·布朗寧:“……”
他首先看了看窗外,確認這是下午六點二十分,外麵沒有懸掛變異太陽,月亮也沒有兩個。
然後他算了算日期,確認今天不是任何節日或紀念日……哦。
今天是她生理期第一天。
洛森鬆了口氣,之前因為她反常的動作提起的心放下了。
“怎麼啦?大小姐,誰惹你不開心了?”
他側過來,騰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沒關係,吃完麵我給你做蛋撻。可可珍珠夾心的蛋撻,好不好?”
不管生理期的女朋友情緒如何莫測,投喂甜食總是沒錯的。
一隻蛋撻能得到平靜的安娜貝爾,兩隻布丁能得到開心的安娜貝爾,三塊小熊餅乾能得到往身上嗚嚕嚕黏的安娜貝兔。
所以洛森從不覺得照顧特殊時期的蜜糖寶寶是義務,相反,他覺得是種獎勵,巴不得再多投喂她點甜食。
安娜貝爾卻覺得自己被敷衍了。她這樣主動的行為又不是為了得到甜品。
“……我不要做蛋撻。”
她嘟噥:“我想親你。”
於是洛森偏頭親了她一下。
“……不夠。”
於是又親了一下。
“還是不夠。”
蜜糖寶寶悶悶地說:“想做|愛。”
洛森:“……”
洛森:“你真的永遠記不準自己的日期,對嗎?”
聞言,蜜糖寶寶從他的襯衫布料裡抬起臉,略顯茫然地眨巴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緩緩浮現出一點帶著委屈的不滿。
“布朗尼,想做|愛。”
……好的,她永遠都記不準自己的日期。
“蠢兔子,去浴室檢查一下。”
洛森把她從自己身上撕下來,重新抄起筷子:“就快好了,不要鬨,換好貼片後出來吃麵……”
他好冷淡。
安娜貝兔吧嗒吧嗒遵照指令走進浴室,遲鈍地呆在原地,委屈了好一會兒。
一會兒後她突然想到了之前某件被薇薇安蠱惑買來的“戰衣”,於是把它從衣櫃的最最最最底部小夾層拿出來,準備換上。
低頭一看。
立刻明白了自己醒來後如此遲鈍的原因。
……嗯,還好,隻有一點點。
十分鐘後她清理更換完畢,低頭去洗手池洗了一次冷水臉,覺得自己需要清醒清醒。
可洗過後,再次抬起臉,她卻從洗手池前的鏡子裡看到了自己左手手指上一閃而過的銀光——
【像戒指】
安娜貝爾的心狂跳起來,她立刻把手指舉到眼前。
什麼都沒有。
那隻是手上殘餘的水珠,在燈光與鏡麵的反射下,出現的銀光。
安娜貝爾:“……”
她沉默良久,再次低頭,洗了第二遍的冷水臉,這才從遲鈍且眩暈的情緒裡,找到了一丁點“落腳地”的感覺。
然後抬起頭,久久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紅發的女人在鏡中冷漠回望,琥珀色的眼睛裡仿佛凍結著寒冰。
婚姻。
……婚姻。
安娜貝爾從沒想過這個。
並非懦弱,並非恐懼,她是真真正正對這東西沒有任何期待、渴望——
大抵,是因為,當她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小女孩時,就見到了這東西最醜陋的模樣吧。
……年幼的安娜貝爾很敬愛她的父親與母親,而他們恰好是全世界最可怕的一對夫妻。
所以,在小安娜眼中,“婚姻”本質上隻是披上情感外殼的利益交換,女人索取財富與社會地位,男人索取女人的子宮繁育後代。
男人是主導,女人則被支配,但同時女人也吸取著男人的血液生存……家族,地位,金錢,全部混在一起……婚姻,它像一團醜陋的寄生物混合體。
不,當年幼的斯威特繼承人逐漸長大,她認識到這關係甚至不分男女。
有權的女貴族同樣能支配年輕帥氣的男人,性彆並不真正影響什麼——在法師界,一瓶會對壽命造成永久損傷的魔藥就能賦予男性生育子女的能力——
幼小的大貴族見過雙方都是男性的婚姻,也見過雙方都是女性的婚姻,更見過男女地位顛倒的婚姻。
可她從沒見過【愛情】。那些人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利益走到一起。
……與對象是誰無關,婚姻不過就是這麼一樁冷血的生意。
母親教導她,婚姻就是繁育,而繁育家族後代就是她的宿命。
父親教導她,婚姻就是支配,而控製驅使他人為自己服務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她的教育總是很混亂,她的大腦也很混亂,總之,小安娜很煩,討厭婚姻。
最擅長發夢的幼時,當彆人都沉溺於公主王子的童話時,她或許也構思過和某個帥氣優雅的王子殿下跳舞——但她從沒想過嫁給誰,更不期待和誰成為夫妻。
安娜貝爾真正長大後,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
她不喜歡翻看婚紗,不喜歡典雅的教堂,不喜歡燦爛的捧花……或,象征誓言的戒指,象征永恒的鑽石。
一個女孩,就算再厭惡婚姻,對這些浪漫美好的東西總有點天然喜愛吧?
……但她沒有。
就是不喜歡。
每次經過珠寶店,看到相攜選擇鑽石戒指的年輕情侶,她心裡總是嗤之以鼻。
在手指上戴一圈廉價的金屬環,加點亮晶晶的碳,有什麼好高興?
像她,她就從不……
“布朗尼?”
“嗯?”
走在她身邊的男朋友聞言轉過頭來,那時他嫌熱把自己的校服外套係在了腰間,唯一一件秋季校服襯衫浸出薄薄一層汗,嘴裡還叼著一根冰棍。
……他這樣大搖大擺陪她逛街實在招惹了許多比夏日還火辣的視線,所以斯威特學徒很惱火,十分鐘前還就“你必須和我去那邊的男裝店買新衣服,不許反抗”和他吵了一架,現在這是第一次主動開口。
她示意他去看珠寶店裡試戒指的情侶。
然後問:“人類為什麼要做這種蠢事?”
布朗寧學徒看看她,又看看華美精致的珠寶店。
他的眼神裡好像出現了什麼,但又好像被重新壓了下去。
回答很平穩:“因為他們正準備結婚,所以在挑戒指。”
“為什麼他們要準備結婚?”
“因為他們相愛。”
“……為什麼相愛就要結婚?我討厭把愛情與婚姻聯係在一起。”
斯威特學徒很不解,也更氣悶了。
她一把撅下布朗寧學徒的冰棍(“嘿,蠢寶寶,這是我掏錢買的,吃你的冰激淩”),無視了他的抗議,啊嗚塞進嘴裡。
“……嘶,好冰……”
“活該。”
男朋友伸手把那根冰棍重新拿回來,嫌棄地甩了甩,同時遞給她溫水暖舌頭:“誰讓你不管不顧搶過來直接放嘴裡……”
安娜貝爾冰得牙痛,她又擺出了很生氣的表情。
“……而且,你也沒必要這麼糾結。”
他說,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反正我是不會想娶你的,蠢寶寶,你這麼笨,吃個冰棍都能牙疼,誰要娶你。”
那一刻,安娜貝爾突然就開心起來。
因為那時他們好像完成了一次小小的、默契的宿敵試探。
【你會想和我結婚嗎?】
【我不想,我討厭這個。】
【……嗯,那正好,我也不想。】
【愛情和婚姻不用必須聯係在一起,對吧?】
【當然。】
而她得到了一個滿意的答案。
——結果,那個短暫的夏日像流星一樣消逝,他們並沒有晃晃悠悠在一起。
安娜貝爾來到了現實。
獨自一人,沒有洛森·布朗寧。
……數年後再見,她用儘一切手段挽留、吸引、綁定他……
她急迫地要求發生關係、複合成為情侶、搬進他的公寓、最快速度做下同居決定、也曾迫不及待地——
催促一場婚禮。
【如果我們能夠結婚】,她無比陰暗、患得患失的心裡傳來這樣的聲音,【就算不再那麼喜歡我,他也會一輩子和我在一起。】
婚姻是一樁醜惡的交易。
斯威特法師已經是個醜惡的成人了,她很清楚自己的得失,所以才要做交易。
付出安娜貝爾·斯威特的權力、財富、地位……
得到洛森·布朗寧長久的陪伴。
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
……她已經無法那麼天真地相信他會一直和自己在一起了,她都無法確定他是否還像曾經那樣喜歡自己……畢竟,她給他留下許多傷痕,她變成了現在這樣陰暗的女人。
安娜貝爾迫切需要很多東西來證明這段感情。
譬如一場被很多很多人見證的儀式,譬如一件昂貴到他絕對舍不得買給第二個人的婚紗,譬如一座需要耗費許多財力人脈才能預約到的教堂——
又譬如,一枚戒指。
她依舊一點都不喜歡廉價的金屬,與上麵那點毫無新意的碳。
但她知道,這是一枚能讓其他所有人承認“洛森屬於安娜貝爾”的象征物——這點她在獨自生活、靠幻想度日時就發現了。
一枚小小的戒指。
就能欺騙所有人,他和她在一起。
於是安娜貝爾開始暗示他“婚姻”——她不斷催促他要搬進他的家,要求和他分享沙發、廚房、客廳乃至臥室——
可當時的布朗寧法師沒有答應。
他總說“我們的關係還沒到那步”,無視了她的種種同居暗示,就好像故意在拖延。
安娜貝爾不明白。
……她覺得,可能是她還在他的複合考察期,於是係上了圍裙,開始每天給他製作飯菜,頻繁帶著日用品留宿,總留他深夜喝咖啡,宣稱自己唯一的愛好就是賴在他的公寓沙發裡看電影——
可布朗寧法師隻是把她從沙發上拎下來,理好她故意露出的肩帶。
他說:“蜜糖寶寶,我們是不是好久沒正經約會了?”
——於是她被帶去了一場約會。
後來又被帶去很多場約會。
遊樂園,古董店,跳蚤市場,海邊的燒烤攤,節日時熱鬨非凡的舞台後。
和學徒時一樣,她甚至又在貧民窟底層玩了一回□□,這次贏到了一串墜著小熊圖案做的T恤鏈。
然後,某個她幾乎完全把同居請求忘在腦後的早晨,一家三流的小旅館房間裡,他拿開她摔打到自己身上的枕頭,很隨意地問,要不要每天都和我這樣吃早餐?
安娜貝爾答應了。
——那一刻,她的心裡,再也沒有催促、惶恐的陰沉感。
和洛森·布朗寧住在一起。
每天能一起吃早餐,每天能一起下班。
自然而然的,這不再是“象征他被我死死綁定,所以必須要得到的東西”,這是安娜貝爾心甘情願、發自內心答應的事。
同居之後,【婚姻】這樁醜惡交易輕而易舉就被她拋之腦後。
無所不能的布朗寧再次給了安娜貝爾無比的安全感,他總是能輕而易舉地辦到——就像他的擁抱,明明手臂一圈肩膀一靠就能輕易實現,但每一次的擁抱都能引起安娜貝爾心率失常。
她不再擔憂,不再懷疑,不再患得患失,她覺得他們如今的關係如今的相處模式都是剛剛好。
他的所有朋友與親人都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自己,而即便不去特意要求,他也讓所有關注他的網友知道了他有女朋友。
安娜貝爾還能想要什麼?
她什麼都不想要。
就這樣,很單純的,很輕鬆的,在一起……擁抱,接吻,親熱,睜眼就能看到伸手就能摸到……確信會一起分享下一個八年,很多很多個八年。
這是奇跡般降臨在現實的美夢。
安娜貝爾早已心滿意足。
“你是真的不喜歡小孩子,對吧?”
——可數天前,他們從澤奧西斯宅走出來,因為安娜貝爾怕晚餐吃太多變胖,所以建議步行回家。
布朗寧法師把一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裡,一隻手牽著她,姿態依舊與多年前叼著冰棍逛街的布朗寧學徒一樣散漫。
“也不是不喜歡……我就是有點怕。”
安娜貝爾拉著他的手亂晃:“那隻小狼太小太軟一隻。我怕……萬一我……”
“總之,一想到小孩子就頭皮發麻?”
“對。頭皮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