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百年前,你一聲令下,萬萬人跟在你鞍前馬後,因此以凡人身在瀾滄大劍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帶著悲憫說道,“兩百年後,你還是你,彆人卻已經散場了。”
“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時聽見了那觸目驚心的砸琴聲,他本來已經渙散的神識忽然在那暴躁的亂音裡恍惚,一串畫麵迅疾無比地從他眼前閃過,那是未來!
司命一脈跟劍道格格不入,本來也不出劍修。支修特立獨行,除了年輕剛入門時應付一下師父傳的道授的業,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觀氣運、斷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許是飛瓊峰唯一的活物與他牽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窺見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條觸目驚心的歧途,他背負著不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為劫難打碎重塑,最後自己變成劫。
沒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軌。
不行……
你小子給我回來。
困住奚平的仙器終於在他可怕的掙紮中退讓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細小的裂痕。
琴銘“太歲”針似的紮在了支修靈台上。
我說不行!
那大魔一掌掃出,甚至懶得再給一個眼神,轉身往海麵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無渡海中封存的靈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萬斤靈石不等落地,已經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劍光暴漲,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張南聖的臉居然被這一道劍氣打散了。
那是升靈中期……不,升靈後期,幾乎能越級逼退蟬蛻的一劍!
照庭劍身上現了裂紋。
支修的經脈被靈氣衝得幾乎麻木,但他臉上不見痛苦之色,持劍的手紋絲不動:“混賬!”
下一刻,返魂渦再現東海。
無數漩渦將支修圍在了中間,每個漩渦上都有一張魔物的臉。
眾多南聖的麵孔驚奇地注視著海底的劍修,異口同聲道:“咦,劍意竟變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麵質對,但求無愧於心。
不論成敗地殉道而去,來往坦蕩。
然而方才那一劍,他竟重新撿起了執念,那一劍像是斬向篤定的命數,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轍。
人的修為到了升靈這一步,不說變成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也早定型了。他臨陣竟能改換劍意,強提一個境界!
一雙仰望的目光居然有這樣的力量麼?
“有意思。”一千張嘴同時出聲,上古魔物將這小小的升靈劍修看進了眼裡,“你叫支靜齋。”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驀地也分作成百上千個,照庭的劍氣隨之無處不在。
漩渦不斷地往外擴,又被角力的劍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殺機,將正麵相抗的人影與劍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劍影不斷灰飛煙滅,然而湮滅了再新生……人影身上傷越來越多,劍身上裂痕越來越密。
整個東海海底布滿了劍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樣。
那無視境界、孤注一擲的劍意透過仙器被奚平砸出來的縫隙,迎頭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氣逼人的太歲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臉朝下摔在了仙器裡,被滲進來的海水潑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撐,殘餘的劍氣仍在海水中仍打著旋,將他手心割了一條又輕又淺的傷口。
方才幾乎將自己胸骨都砸斷的奚平卻覺出了疼,他“嘶”了一聲縮回手,愕然抬起頭……好像被師父打了手心。
謗與譽、恩與怨、師友與仇敵、平順與顛簸、痛快與不平,都是命數強加於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裡,都當如鐵石,不為所動。
這是他師父親自引給他看的路。
奚平沸騰的神識被海水潑醒,沿著轉生木,呼嘯的雜音灌進了他耳朵。與此同時,他感覺到了自己和轉生木間隱約的隔閡……師父在那打了一道禁製。
奚平太會解人意了,隻與那禁製打了個照麵,他就知道了師父的顧慮和保護。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麼命,都應該心如鐵石,那麼坦途與歧途有什麼分彆呢?
愛與憎又有什麼區彆呢?
誰也彆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將離和三哥不行……師尊也不行。
太歲琴響第一聲,奚平直接從裡麵打碎了支修的禁製,耳邊的雜音驟然變大了無數倍,與此同時,他的神識暢通無阻地勾連了所有活的死的轉生木。
幾乎是一瞬間就有人察覺到了,司命大長老章玨隨白煙落在一棵轉生木前,麵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樹乾。
幾條虛影隨即落在他身邊,一人沉聲道:“元洄?”
奚平直接將共此時印納入靈台,蓋在了靈基上,共此時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個人像被胡亂捏碎成了一團。
轉生木易生長、不成材,喜歡亂長在峭壁石縫間。共此時印在奚平靈基上隻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轉生木“共此時”了一瞬,對蟬蛻而言已經足夠了。
東海上劫雲翻滾,漩渦們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氣衝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壇上的人臉都出現在了漩渦上,嘶吼著撞向照庭劍。
照庭劍應聲而碎,劍光卻不散,攔腰將那漩渦砍斷。
行將掙脫海水的魔頭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複生的轉生木林接住了劍修沉下去的身體,玄隱山現存的三大蟬蛻長老從轉生木林中飛出,同時出手,生生將這一片海域從人間短暫剝離開。
時空凝滯,劫鐘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