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平來聒噪的時候,周楹正被龐戩興師問罪。
“一個月,沽州、渝州、洪陰抓了十多個外國細作,還有漏網之魚……”
周楹半夜被叫起來,大氅懶洋洋地披著,好整以暇地整了整袖口,說道:“龐都統跟亡命徒打交道打多了,忘了怎麼搜魂了?”
“我還用搜?西楚麒麟衛、南蜀降龍騎、北曆夜歸人——莊王殿下,你告訴我,這事怎麼收場?”
周楹:“龐公可以像問我的罪一樣,傳信三國人間行走總部嘛。”
龐戩:“你們陸吾先開始的!”
“不錯,”周楹笑了,“可他們有什麼證據?”
龐戩:“……”
各國人間行走情況不同,比如天機閣就一直恥於與麒麟衛那幫混混相提並論,但有一點差不多,就是作為仙山外門,人間行走大多是上層出身。每個人都很高貴,都很會珍愛自己,為了免遭搜魂,有人肯主動招供,有人甚至肯重金買命。
陸吾不同,陸吾死在國外,哀榮撫恤是要留給家人的,他們的性命輕於身家,也輕於那些要被拿出來稱量的功與過,往往能像邪祟一樣狠,不待搜魂就自爆靈台,至今各國都抓不住周楹的把柄。
龐戩怒道:“你就不怕他們也找一幫民間邪祟?你那開明司的門開得比東海還大,就不怕外國細作混進去?”
“陸吾的門檻夠高就行了,開明一天到晚都是鄉紳工廠那點事,不打緊。有些人靈竅開了心竅不開,我是教不會了,讓外國細作給訓練一下豈不更好?”周楹滿不在乎道,“再說誰會信任民間邪祟呢?這些人在哪都見不得光,真帶著靈相黵麵進了開明,最後還不一定是誰的人。除非他們也效仿開明陸吾製度,那豈不是更有意思了?”
龐戩皺眉道:“所以傳說是真的?西楚陸吾真的聯係到了那個餘嘗,你們拿到了洗黵麵術?”
周楹笑而不語。
龐戩猶豫了一下:“那也好……之前天機閣裡確實有聲音,認為陸吾危險,要你給陸吾打靈相黵麵。”
“恐怕不行,‘洗黵麵術’會跟我翻臉的。”周楹說到這,不知聽見了什麼,目光忽然不易察覺地往下一偏,隨後若無其事地端起了茶示意龐戩滾蛋,“真到了各國都開始仿開明陸吾製度的時候,你們這些人間行走或許就能名正言順的築基了……那天也不遠,龐公,到那時候你再來看我,好歹提隻桂花鴨來,可彆空手了。”
龐戩心道:我帶一百隻塞你嘴裡,撐不死你個裝神弄鬼的魔頭。
他火冒三丈來的,憋憋屈屈走的,到門口忽然一頓,想起周楹說“洗黵麵術會翻臉”時的神色。
“等等,”龐戩眯起眼,“那紙人不擅長這些事,他說的是誰?”
他腳步一頓,轉向青龍心宿塔,此夜正好奚悅值守。總督常規巡查,奚悅沒在意,跟往常一樣,默不作聲地衝牆裡被一幫因果獸圍著嬉戲的龐戩一拱手。
龐戩點點頭,若無其事地從另一麵牆上穿過:奚悅沒有打坐入定,也沒在鑽研法陣,他在看一本講楚字文法的“閒書”。
整個金平嗅覺最敏銳的獵犬察覺到了什麼。
周楹方才一方麵在應付龐戩,一方麵也是懶得搭理某人,沒回應轉生木裡的聲音。好在奚平會自行把三哥的沉默翻譯成“洗耳恭聽”,不管人家有沒有反應,都不影響他自說自話。
果然,等他說完,周楹就不能不回答了。
“你說的是……無心蓮?”
奚平:“也不是,有芯——我是說我那盆碗蓮一開始是正常的,有花芯,後來花芯被一顆奇形怪狀的禿頭頂掉了。禿頭還喊我去後院,但後院的蓮花池裡長的也是普通蓮……”
他說到這,腳步突然一頓:“哦好,現在不普通了。”
以築基巔峰的目力,奚平隔著百丈就能在夜裡看清後院蓮池。
那本來水紅色的重台蓮花先是褪色成半透明狀,露出裡麵血管似的經絡,而後,不知哪來的慘白色滲進了花葉間,花葉的顏色像是被逼進莖和藕中,混合出了一種奇詭的鐵鏽紅。
白花白葉、無子無蕊,水下生血蓮藕。
周楹一聽他描述就站了起來,飛快地說道:“你等等,你說無心蓮在三嶽山?”
“這說不好,”奚平嚴謹道,“他能把普通蓮花同化成自己那種白花,我也不知道他真身在哪……可惡,我怎麼不會這招?”
“無心蓮同化其他蓮花有範圍,就算當年的蟬蛻大能,能影響的範圍也不超過一座小城,他不但在三嶽山裡,應該還藏在三座主峰上……養魔不止周家人啊。”周楹輕歎了一聲,“那是上古魔神中最奇詭的一位,據說‘不馴道’沒有道心,無心蓮是有很多道心。”
奚平聽了這描述,不止怎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攢那麼多那玩意乾什麼!”
“相傳無心蓮的主人最早是一體兩魂,也有人說,他是出生的時候吞了自己的雙胞胎。那兩人從小就在一個身體裡對話,開靈竅時產生了兩個神識。兩人性情天差地彆,偏資質又都不俗,便幾乎是同時修出了一雙南轅北轍的道心。”
一般人的道心都是絕密,除了親傳道心的師徒,不會讓彆人知道具體內容,以免有人加害——龐戩那樣坦坦蕩蕩任人拷問道心的勇氣不是什麼人都有的……況且龐戩畢竟還沒築基,哪怕道心受損,危險程度也有限。
但共用一個靈台就麻煩了,沒人能瞞得過“自己”,兩顆道心日日摩擦碰撞,你死我活都是輕的,一個鬨不好就得兩敗俱傷。
奚平一邊謹慎地遠遠觀察著那蓮花池,一邊問道:“他們找到辦法和平共處了?”
“不,”周楹道,“兩人都知道這靈台最多隻能擺一顆道心,築基後不久,就同時起了除掉對方的心,結果兩人都受傷不輕,但也沒死——他們靈台裡出現了第三個神識。”
奚平一陣毛骨悚然:“等等,三哥,你這話讓我想歪了,你確定他倆是想除掉對方,不是……那、那什麼?這怎麼聽著怪怪的,一番激烈爭鬥之後還下了個小的?”
周楹也早習慣了,會自行把他的荒唐言論翻譯成人話,不管奚士庸放了個什麼味的屁,他都不受影響:“麻煩的是,第三個神識並不是憑空出現的,是個死人的神識。那時候不像現在,趙隱那種窩囊廢很少,大能道心基本都是自己摸索的。許多修士也知道自己動起手來會地動山搖連累無辜,所以‘辯法’是一種常見的鬥法——就是現在的‘玄門大忌’之一,拿自己的道心去和彆人碰,雖無刀光劍影,也是死生一線。這第三個神識,就是一個在辯法中敗給無心蓮、死在他們手裡的仇家。”
奚平:“……”
他聽得不是很明白,但非常震撼——也就是說,一個靈台上住了三位,兩兩之間都有仇!
“無心蓮的靈台上非常熱鬨,爭鬥無止無休,每一次劇烈衝突,都有可能碰撞出新的神識,而且幾乎每個新神識都是仇家——人不可能跟親朋辯法決鬥,透徹了解的道心往往都是死在自己手裡的人。這反而形成了微妙的平衡:爭鬥中有一些脆弱的道心會湮滅,但彆人道心破碎輕則瘋重則死,他們……他們反正一個碎了還有好多。有一些神識則格外強橫,為防他一家獨大排擠掉其他人,那些互相有仇的神識就會短暫地結盟一致對外。這樣一來,能長期共處的道心的修為基本是齊頭並進的,不斷調整更新後,他們一路越過升靈,最後竟邁過了蟬蛻境,產生了一種特殊的伴生木,就是‘無心蓮’。”
難怪能把其他品種的蓮花同化成自己。
奚平恍然,這伴生木仿佛是一種隱喻。
“那也就是說,我一會兒麵對的那位,雖然看著是同一顆禿頭,其實隨時能‘換人’?”
“也不是,”周楹難得沉吟了片刻,“道心不能融於天地的上古大能,在靈山落成時就都死絕了,你遇見的這人應該是繼承了無心蓮的道心,不見得也有那麼多神識。”
奚平:“如果就一個神識,他要繼承哪朵啊?”
“不知道,但能繼承無心蓮的道心……”周楹忽然輕聲道,“如果有可能,我也想見見。”
奚平一愣,周楹眼裡“有意思的人”,一般是極度危險的人,他這種時候一般能想起自己是個兄長,像他年少時玩火玩毒物似的,會短暫地壓抑住自己的興趣,先轟奚平躲遠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