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瑤下午趕到片場的時候已經三點半, 剛下車就看到幾個劇組工作人員,雖然跟她找招呼的態度和往常一樣熱情,但明顯夾著點八卦, 沒惡意, 單純是捕捉到了戀愛大瓜的那種圍觀群眾興奮感。
“喻老師, 你可算到了,”副導演十萬火急跑過來,朝裡麵一指,小聲說, “小陸總來了半天了, 就在那等你, 我們都不敢吭聲。”
一大群掙紮在底層的小糊咖,驟然碰上新聞裡才能刷到的資本圈紈絝, 又不清楚對方意圖, 難免不知所措。
喻瑤壓著火氣, 加快腳步往裡走,一眼對上陸彥時那輛最騷包的跑車, 平時也沒見他開, 今天倒是專程拉出來溜,他本人穿著一身高定, 懶散站在車邊,正擰緊眉, 對片場的破爛簡陋表示嫌棄。
一路上都是注目禮,喻瑤也沒空回應, 本想把陸彥時拽走, 他卻直接進了駕駛座。
喻瑤不想鬨得難看, 隻能隨他進車裡, 陸彥時早有準備,不等她發火,搶先遞給她一個小巧首飾盒,拇指漫不經心地一撥弄,盒蓋掀開,裡麵是枚閃瞎眼的鑽戒,四五克拉不止。
他又偏了偏頭,示意喻瑤看後麵:“戒指,花,蛋糕,後備箱還有幾個限量包和最近拍的珠寶,我可是不惜跑這麼遠求婚來了,喻瑤,你就這表情?”
喻瑤對他無話可說,一時間還有點想笑:“我記得你們陸家混的也不差,怎麼就這麼怕我外公?我隻不過隨便跟他說了句陸總沒主動,結果才這麼兩天,你就來了?你還有沒有點尊嚴,不知道拖延他嗎?”
陸彥時掩過一瞬間的失望,挑起眉:“敢情是你搪塞老爺子的借口?我哪知道,你又沒提前跟我串供,我還以為喻大小姐突然對我開竅了。”
“對你開竅?”喻瑤見他就煩,“那我還不如對隻小狗。”
她本是指劇組散養的那些小流浪狗,但等這兩個字從唇間碾出來,才意識到“小狗”對她來說有過於特殊的含義,她不自覺靜了一下,摸出手機想給諾諾發個微信報平安。
陸彥時不滿她的分神,不客氣地搶過手機,餘光瞥到她指根上的木頭戒指,淡聲嗤笑:“喻瑤你是不是窮瘋了,戴這種不值錢的破玩意兒,你們家的臉都叫你丟光。”
喻瑤還算平緩的臉色徹底冰封。
陸彥時似是還不過癮,一手扣住她手機,一手攥著首飾盒,暗中用力,譏諷道:“你看看你這幾年,非要脫離家裡拍什麼戲,以前混得好也就算了,現在都搞到混這麼爛的劇組,還總被人害,不退圈到底等什麼?”
“我看外公說的也沒錯,你父母就是太縱容你,把你嬌慣成今天這麼任性,他們過世以後,你就完全變了個人,油鹽不進。”
“過去的瑤瑤多溫婉,小時候甜得能出去專職治愈病人,你再瞧瞧你現在,冰山一座,有家不回,穿的戴的吃的都什麼破東西!彆說對我了,連對自己親外公的話也半句不聽——”
“陸總,”喻瑤杏仁型的雙眼裡一絲溫度也不剩,“說夠了麼?”
她麵無表情,眸光在車內的狹小空間中尖銳鋒利。
陸彥時猛地閉嘴,煩悶地向後靠,生硬地試圖挽回:“……我是看在和你青梅竹馬的份兒上才說這些,來求婚也是不想讓你在老爺子那為難,他可天天睡不著覺,就想把你弄回家好好嫁人。”
“他可還覬覦過容野,你不會不知道吧,”陸彥時“嗬”了聲,“容野是什麼人,多少傳言,他都敢攀,還有什麼做不出來的,也就是你把容二少得罪透了,差點被趕儘殺絕,不然你能輪到我這麼好說話的?”
喻瑤往外掃了一圈,劇組成員雖然離得遠,但都在好奇地往這邊打量,她要是現在摔門出去,陸彥時不會罷休,再追上來,又是一樁黑料好素材。
她搶回手機,閉上眼順氣,某些零散刺人的畫麵在眼前不受控製地回閃。
家裡那些事,她能避就避,向來連想一下都不願意,怕疼。
她媽媽程夢是外公唯一的女兒,從小金嬌玉貴地養,外公早早把她一輩子的軌跡都規劃好,上什麼學,嫁什麼樣的人,生的小孩再如何教育,都有全盤打算。
程夢被寵著慣著長大,卻沒按照外公的想法去學藝術,反而沉迷心理學,背著家裡考上名校,以死相逼才學到畢業,成為了非常出色的心理醫生。
然後認識了她的重度抑鬱患者,清貧英俊的喻青檀。
喻青檀安靜溫柔,不愛說話,從政,是位年輕優秀的檢察官,找程夢治療的過程中愛上她,這份愛執拗深刻,在最初,卻也是沉默孤寂的暗戀。
直到他積極配合治療,病況減輕到幾乎痊愈,跟程夢不再是醫患關係,他才緊張到輕顫地問:“現在你不是我的醫生了,能不能求你,做我妻子。”
程夢那時正被家裡逼婚,偷了戶口本跟喻青檀偷偷領證,外公得知以後,氣得幾乎心臟病發,他花了那麼多心血想養成的乖巧女兒,一切都脫離了軌道。
程夢義無反顧搬出豪宅,跟喻青檀有了一個小家,三年後生下她,幸福到形影不離。
她很小的時候,程夢所在的心理診所策劃了一項“治愈天使”的治療計劃,以甜萌乖巧的小動物或是孩子,去溫暖那些嚴重的心理疾病患者。
除了貓貓狗狗們,她是第一個參選的小孩。
她那時天真活潑,耐心又足,誰見了都愛,跟著媽媽治療了很多病患,忽然某天,媽媽嚴肅跟她說:“有一個特殊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病況非常危急,但他有攻擊性,你敢去試試嗎?媽媽保證,一旦他傷害你,馬上帶你走。”
她認真點頭。
隻要能幫到人,她都願意去。
到現在她早已記不清當初去過的具體地方,隻知道是個封閉到水泄不通的恐怖深宅,黑幽幽的小屋子裡,有個男孩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她走進去的那一刻,他掀開眼簾,淬著血的目光冷酷凶惡,像瀕死發瘋的猛獸。
那年他七歲,沒有名字,彆人叫他,都是叫“喂”。
見第一麵,他就惡狠狠朝她丟東西,蹭破了她的手。
程夢嚇壞了,抱起她就要走,她給自己吹了吹,覺得不應該這麼放棄,央求媽媽放她下來,還想再試一試。
於是一天,一個月,一年,兩年,她不知不覺堅持下來,隔三差五就要來這個可怕的大院子,麵對那個仿佛不通人性的男孩。
兩年,他一共就跟她說過三句話,總是離得老遠,她知道他非常討厭她,也不太在意,就乖乖跟他在同一個空間裡翻毛線,跳格子,自娛自樂,每一次努力地想跟他接觸,都被極度厭惡地拒絕。
她想,至少有一個活人,會呼吸的,會動的,陪他待上一會兒,總會好一些。
很可惜,她那麼久還是沒能治療到他,她依舊被他深切厭煩著,後來深宅的主人放棄了,讓她不用再來。
她多少受到打擊,對治愈師這件事沒了信心,何況年紀也在增長,開始忙於上學,那個男孩成了她小小職業生涯裡的失敗品,並且永遠再沒機會成功。
她很快淡忘掉,按部就班成長,幸福生活裡,外公是唯一凶神惡煞的存在,她成年後去學表演,拍戲,外公樣樣都不滿意。
直到去年,程夢忙於工作,一年裡很多時間不在家,喻青檀的抑鬱症悄無聲息複發,誰也不知道他撐過多少痛苦,一個人默默死在了跟程夢求婚的那座山上。
程夢整個人完全崩潰,那時喻青檀身上有一樁大案,審理結果合情合法,卻被汙蔑造謠,尤其他死後,臟水不斷往他身上潑。
程夢不惜一切為喻青檀洗清,還他乾乾淨淨的一輩子,然後哭著跟她說:“瑤瑤對不起,媽媽真的堅持不住了,很想他。”
“你外公也是個可憐的人,媽媽讓他難過了,如果可以,拜托你儘量包容他。”
在給她留了儘可能多的保障後,程夢在一個平凡的晚上選擇自殺。
她失去父母,也一夜失去溫柔,徹頭徹尾變了個人。
外公幾乎瘋了,熬過漫長的折磨,把感情都投注到她的身上,想把她帶回本家親手教養,像當初對女兒一樣,要把外孫女養成一個聽話乖巧,不會叛逆脫軌的乖寶寶。
他近於偏激的希望她做個大小姐,乖乖嫁給他覺得有利的、有好處的男人,而絕不是拋頭露麵,混什麼影視圈。
喻瑤很清楚,陸彥時當然不知道這裡麵的細節,隻是憑著他的理解來教育她。
她心底絲絲縷縷的疼著,耐心告罄:“陸彥時,我跟外公那麼說,不是讓你來求婚騷擾我的,是希望你做好一個工具人,找理由拖過去就行了,如果你做不到,那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陸彥時氣得臉色發黑,吵著說她不識好歹。
初冬天很短,沒多久就徹底黑了。
喻瑤中間收到了一條諾小狗的微信,比起打字,他喜歡語音:“瑤瑤,我回醫院了。”
後麵應該還有一大串“你在哪”,“你什麼時候才回來”,“我好想你”,但他都很乖地忍著,並沒有說出來。
想到今天本該陪諾諾吃飯逛街,結果被陸彥時打攪,喻瑤就更歸心似箭。
隻有對著諾諾,她心才是軟的。
“行了,你快滾吧,回家該怎麼跟外公說你懂的,”她朝陸彥時說,“要是不懂,趁早告訴我,咱倆都趕緊給彼此換個新的工具人。”
陸彥時卻突然變了臉色:“剛才誰給你發的語音?!男的?!什麼醫院,哪家醫院,不說清楚我現在就去打小報告。”
“……我助理!跟你有關係?!”
陸彥時不信,隨即啟動跑車,不給喻瑤下去的機會:“說醫院地址,我正好跟醫生確定一下你是不是真沒傷,回去好跟外公交代,你如果不同意,我就告訴媒體你是我未婚妻。”
喻瑤沒心情吵架,想讓陸彥時把車停得離醫院遠點,她進去把自己當時的驗傷報告取來就讓他快滾,諾諾在樓上病房,兩個人也不會遇見。
但她無論如何沒想到,寒風刺骨,諾諾會孤零零地守在黑夜裡,已經不知道等了多久。
她回想整個下午,隻給諾諾匆忙回複了一個最簡單的“嗯”。
喻瑤隔著車窗看到諾諾那一刻,跳動的心臟凝滯住,猶如被細密的針刺滿,說不清疼還是酸,難受得像掉進冰水。
打包的食物就在旁邊放著,他連樓都沒上過,一直守在這兒。
她把諾諾當成一個逐漸擁有行為能力的正常人,以為他能走,會表達會用手機,就算讓他留下來,他也能夠自娛自樂,不會因為她突然離開有太大的影響。
可直到現在,經曆過這幾個小時之後,她才恍然認識到真正的事實。
諾諾的世界裡隻有一個她。
而她還有太多……太多諾諾連見都沒見過的親人朋友,他僅僅是其中很小的一個。
喻瑤指尖扣進手心裡。
陸彥時在場,她再心疼也得忍著,必須保護諾諾不被打擾。
喻瑤強行收回目光,說:“你在這兒等著,彆往前了,我取了報告給你,你趕緊走。”
陸彥時眯起眼,盯著諾諾,忽然一腳油門衝上前,戛然停在諾諾附近,才扭過頭看喻瑤:“好啊,你去。”
喻瑤恨不得把陸彥時大卸八塊。
諾諾已經注意到車了,凍紅的眼眶漸漸睜大,透過模糊玻璃望著她,喜悅甜蜜頃刻在他眸中爆發,小心攏著懷裡的東西,朝她迎過來。
陸彥時恍惚覺得諾諾的身形有絲熟悉,細看五官,又的確沒見過。
他冷笑:“果然是跟你認識的,對吧,語音就是他發的?長成這樣你告訴我隻是個助理?!”
喻瑤撐到極限,再也憋不住,一巴掌推開陸彥時靠過來質問的腦袋:“你他奶奶的能不能擺正位置?!我的事用不著你問!”
她管不了那麼多了,用力推門下車,徑直朝諾諾過去。
風呼嘯而起,吹翻諾諾的大衣,他愛惜藏著的花束和小蛋糕盒露出來,暴露在凜冽寒夜裡。
陸彥時瞄到,也在同一時間出來,甚至轉去後排,拉開了朝著諾諾那一側的車門,滿眼昂貴鮮花甜點,亮著細細的燈光,跟他那一小束雲泥之彆。
諾諾在幾米之外停下,愣愣看著喻瑤,想叫她的名字,唇動了動,又微顫著抿住。
胸腔裡所有鼓脹的歡天喜地,在見到喻瑤跟陸彥時的一刻,都碾碎成粉末,密密麻麻地紮著他,好像到處都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