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1986 字 8個月前

當俞適野意識到地震的同時,街道像是自沉眠中被顛上了發條的玩具盒子, 鏈條一絞, 絞得門窗齊齊開放。可除此以外, 再沒有更多的動靜。那些敞開的口子像吸納光線與聲音的通道, 陰沉沉的, 任什麼進去了, 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俞適野的目光自這些缺口處一掠而過, 他沒空思考為什麼沒人出來,隻下意識地轉過身去,將目光轉向身後的居酒屋。老舊的店鋪還是一副老舊的樣子,門前的簾子在地震之中微微顫動, 像狂風裡抖在枝梢的嫩葉。

它抖得這樣勤快, 以至於俞適野總覺得下一個瞬息,這副簾子就會被人掀開, 剛才進去的溫彆玉將再帶著老店長從裡頭出來。

他沒有等到人, 隻等到了嘩啦啦接連的炸響,像是無數瓷器一股腦兒全砸在了地上。這些接二連三的清脆聲響中, 依稀還有一道模糊的悶哼,在層層疊疊炸響的間隙裡, 見縫插針地鑽出來, 一路鑽到俞適野的腦海裡。

這是溫彆玉的聲音!

俞適野感覺到了一點兒恍惚,恍惚還殘存在腦袋裡, 他的身體已經自動行動起來,猛地向前快跑兩步, 已經跑到居酒屋的門口。

粗糙的木頭門框抵在了他的掌心,這一點點的尖銳刺破了俞適野腦海中虛幻的泡沫,他一下冷靜下來,冷靜著俯下身,調低重心,扶著門框的手與雙腳同時用力,整個人如同獵豹一樣,躥入居酒屋。

一步跨出,光暗驟變,居酒屋的小窗戶被地震中掉下來的掛畫遮了大半,剩下的口子裡篩出幾縷探照燈似的光,打在室內,先打出一室浮塵,再直通通地照亮一地的碎瓷和傾倒下來的壁櫃。

壁櫃沒有完全伏倒地麵,它被支在了半空中,和地麵形成了一個三角形的夾角,而這夾角的支點,正是溫彆玉的肩膀,他的前麵,櫃子與地麵的空隙處,老店長拐著腳,正努力地想要爬起來……

俞適野及時趕上,手穩得像是手術台上醫生的手,在一陣陣的晃動之中,輕柔地將老店長自櫃子下抱出來,再蹲下去:

“上來,我背您。”

老店長雖然拐了腳,但並不慌張,在日本生活,總要習慣時不時就會發生的地震,而以他判斷,現在的震幅並不劇烈,不會有太多危險,他指導俞適野:“主震結束了,接下去是餘波,我們趁著這個時間,先從房子裡出去。”

俞適野聽了老店長的話,再將目光轉到溫彆玉身上,心臟這時才抖了起來,像盛在水波裡,無處著落:“還可以嗎?”

“沒事。”溫彆玉神色清明,吐字準確。

就這兩個字,俞適野胸中的水消失了,浮起來的心臟也跟著安穩落下,他一隻手繞到身後,托舉著已經抱住了他的老店長,另一隻胳膊頂在櫃子上,對溫彆玉說:“我幫你撐著,你先出來,我們一起跑出去。”

兩人錯位,支點轉移,溫彆玉放鬆身體,從櫃子底下脫身出來,站起來的那一刻,他滿心信任俞適野,頭也不回,立刻向外跑去。

這是很短暫的刹那,可感官又將它拉扯成了很漫長的時間。

這個漫長的過程中,溫彆玉能夠感覺到俞適野始終跟在自己的背後,對方甘洌的氣息在這一刻變得溫暖和煦,在他身周攏成了透明的罩子,將危險隔絕在他的世界以外。

這樣的感覺,他許久沒有體會到了。

***

一進一出,昏暗消失,光明重新降臨下來。

俞適野背著老店長,和溫彆玉一起順利出了居酒屋,也是這時候,周圍的房子裡才陸陸續續有人出來,雖然地麵依然有些震感,但大家都很冷靜,並沒有什麼驚慌的樣子。

他們在人群的聚集處等了一會,感覺到斷斷續續地餘震,也聽見房子裡因為震動而傳來的一些碰撞聲響……其後,晃動停止,聲音消失,這場突然發生的地震,跟著過去了。

聚集在周圍的大家活泛了過來,一些老人似乎是認識呂光遠的,走過來和呂光遠搭了幾句話,聲音挺低,但神色十分關切,其中一個還來到俞適野麵前說話並比劃手勢。

俞適野愣了愣,才意識到對方正告訴自己最近的醫院的方向。

接下去,他開著車,載溫彆玉和老店長前往醫院,掛號就診,前前後後忙下來,時間倒也不長,就一個小時多一點。這時,診斷報告也出來了,老店長的腳拐了,好在不是很嚴重,平常多多注意,休養一段就行;至於溫彆玉,情況就更加輕微,隻是櫃子倒下來的時候碰青了肩膀,骨頭沒有問題,回家先冰敷,再用藥酒揉開就好了。

俞適野拿了這兩份報告,一邊看一邊讓老店長翻譯,等確定兩人都沒有問題後,才長長出了一口氣,徹底放下心來。

也是這時,醫院休息區的玻璃門突然被撞開,一個穿西裝的男子跌跌撞撞地衝進來,他滿頭大汗,發型淩亂,衣服皺巴巴的,甚至連麵孔都有點變形,一副剛從滾筒洗衣機裡撈出來,連甩乾程序都忘了經曆的模樣。

他進到休息區,喘著粗氣停下來,腳步停了,雙眼卻還是活的,咕嚕嚕地倉惶在裡頭轉了一周,直至看見俞適野——更準確的說,是看見俞適野身後的老店長時,才驀地迸發出激動的光彩來。

“爸——”

這一聲呼喊讓俞適野確認了來人的身份,顯而易見,他就是老店長生活在東京的兒子。

接下去,事情就好辦了,俞適野迎上前去,簡單和兒子講了醫生的診斷,接著,幾人一起帶老店長回到了居酒屋。

他們穿過一塌糊塗的店鋪,經由吧台裡的一扇門,進入後半部分居住用的房子裡,分散坐在一個小小的,十平米左右的和室裡。

這間和室雜亂挨擠,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台老式電視機,旁邊是一個神龕,神龕裡擺放著一位年邁的女性黑白照片,她麵容平凡,但笑得很溫和,應該是老店長的妻子。

至於其餘的角落,雜亂堆積著書籍和衣服,中間是一張桌子,上邊擺著沒有收拾的瓶瓶罐罐,桌子腿邊居然還有一個花色的保溫水壺,整個顯得雜亂擁擠,擁有任何一張九十年代時期的家庭老照片能給人的感覺。

兒子將老店長放下來坐好,隨即跪坐下來。

回到的一段路上,已經足夠他了解發生的一切了,他俯下身,用略顯生疏的中文同俞適野與溫彆玉對話:

“真的真的非常感謝兩位的幫助,如果不是兩位,真不知道會有什麼可怕的事情發生在我爸爸身上。”

隨後他直起腰,很嚴肅地麵向父親。

“爸爸,如果不是您的鄰居告訴我您受傷的事情,我還什麼都不知道,這麼重要的事情,為什麼不打電話跟我說呢?”

兒子非常嚴肅,呂光遠卻全不上心:

“不過是腳拐了而已,有什麼了不起,讓你咋咋呼呼。”

“什麼叫隻是腳拐了?這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父親,請您端正態度。”

“呦嗬,你倒教訓起老子來了?”

“我沒有,但我認為父親您不能再呆在這個地方了,請您和我回東京,同我住在一起吧,我的妻子會照顧您的,孫女也很想她爺爺。”

“鬨啥呢你,我在這裡住得好好的,有朋友有店鋪,去東京乾什麼呢?你想來看看我就回來一趟,彆老說要工作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確實要工作!”兒子強調一句,又說,“這家店鋪太過破舊了——”

兒子隻是說了實話,呂光遠卻勃然大怒。

“舊,舊,舊!你隻有這一個詞了嗎?我和你媽就是用這個破舊的店鋪一點一點喂大你,把你喂去了東京,你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你知道麼你!”

“爸爸,你怎麼就不明白我對你的好——”兒子急了。

這一句更加惹怒呂光遠,呂光遠異常粗暴地打斷了兒子,聲色俱厲:

“彆說了,我早說過我不會去東京,我討厭東京,討厭東京的地鐵迷宮,討厭東京的擁堵人群,討厭一幢幢怪獸一樣佇立起來的高樓,那種冰冷沒有人情味的鋼鐵城市容不下我一個土老帽!你滾回你的東京去吧!”

這一對父子的性格真是一脈相承,在老店長說出上麵一席話之後,兒子也沒有了冷靜,一下子從地上站起來,從脖子到臉頰節節漲紅。

俞適野和溫彆玉眼看著不好,趕緊一人上前拉住一個,俞適野扯住了兒子,溫彆玉安撫老店長,但拉得住人,拉不住話,兒子開始和父親吵起架來。

這樣可不行。

俞適野不再手軟,給了溫彆玉一個照看好老店長的眼色,強硬地拖著兒子離開房子。

掙紮的過程中,兒子的腳踢到了桌子旁邊的花色水壺,水壺撞在牆上,飛了蓋子,碎了內膽,銀白色的碎片摻在水中,從傾倒的壺身汩汩流出來,在榻榻米上留下一片支離破碎的狼藉,狼藉之中,是老店長頹唐佝僂的背影。

***

俞適野帶著人到了房子外頭,這下,不用他再用力,老店長的兒子先一步泄了力氣,他從俞適野懷中掙脫出來,狠狠踹著牆壁發泄自己的憤怒。

“到底在搞什麼啊,為什麼他永遠都聽不懂我想說的話,為了把他接到東京去,為了照顧他給他養老,我乾兩份工,從早到晚要做十二個小時,已經很累了,可到了他這裡,還是不討好,永遠不討好!我真不理解他為什麼那麼討厭東京,東京招他惹他了嗎?!”

俞適野看了人片刻。

他轉身,逃避似地往旁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旋轉腳踝,鞋子在地麵上磨出沙沙的輕嘲聲,回到兒子身旁,告訴對方。

“你爸爸不討厭東京。”

討厭東京的人,是不會在他的車子上,對窗戶外的城市流露出向往的表情的。

兒子反應了一會,終於意識到俞適野在對他說話,他皺起眉頭。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俞適野明確地告訴對方:“在發生地震之前,你爸爸剛剛從東京回來,他來了日本這麼多年,從未看過東京塔,一直期待著在有生之年能去一趟東京,看看東京塔。”

錯愕浮上了兒子的麵孔,他迷惑地看著俞適野,像是不能在兩種完全相反的信息中分辨出真實的那一樣。

俞適野有證據。

東京塔前偶然拍下來的照片竟然成了告訴兒子真相的物證,真是上天注定。

他拿出手機,將那張照片給麵前的男人看。

兒子沒有話說了,搖擺消失了,可更多的茫然就像濃霧一樣,簇擁著遊曳著,將他籠罩在其中。他有些不明白:

“爸爸為什麼樣這樣子……我很早就跟他說過了……會為將他接來東京努力的……他既然想要在東京和我一起生活……我當然會努力把他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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