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1986 字 8個月前

“你的努力是一連做兩份工作,一天工作十二個小時嗎?”俞適野問他。

“還要我怎麼樣呢?”

“並不要你怎麼樣。”俞適野這樣告訴他,聲音異樣的輕柔,輕柔得和撫過臉頰的風一樣。他垂下眼皮,薄薄的眼皮遮住眸色,“正因為不想讓你承擔這麼大的壓力,所以你爸爸始終不敢讓你知道他喜歡東京。”

因為曾經負擔過國內女友在日本生活的老店長,比兒子更知道那種萬分努力依然改變不了現實的疲憊無助。

既然如此,索性不要讓人為難。

兒子聽明白了,他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他的形容已極其狼狽,身上的衣服在又一次的掙紮之中變成了梅菜乾,領帶歪了,襯衫的底部也從皮帶中扯了出來,胡亂在肚子上堆出個小丘來。他在此刻得到了最真切的解答,於是,生氣和不解,激動與憤怒,全被一桶從天而降的冰水澆成了灰燼。

他坐在泥濘又冰涼的灰燼堆中,茫然了好一會,突然抱住腦袋,嗚嗚哭了起來。

俞適野沉默不語。

長輩的愛,無聲厚重,伴著奉獻,伴著犧牲,數也數不清。

於是孩子的嚎哭響了起來。

那是對自己不能十足回報的悲傷,更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慚愧。

他眼中閃過輕微的憐憫,憐憫卻不止對著眼前的人,更對著過去的自己。

越要回避的過往越被人提,越想埋葬的舊事越被人掘。

如今的人事和他與溫彆玉曾經經曆過的如此相似,但當年的他是如此的自信,自信能夠改變一切。

十八歲那年的寒假,溫彆玉的爺爺中風偏癱。

這對從小被爺爺帶大的溫彆玉而言,不吝一場天塌地陷的打擊;而第二個打擊接踵而來,從外地趕回來的溫父溫母,在短暫的商議之後,很輕易地做出決定:

“忙,回不來照顧,送療養院吧。”

慘白的病房裡躺著慘白的人,慘白的世界裡,也許隻有溫父溫母還一身鮮亮。

他看見坐在醫院病床旁的溫彆玉,溫彆玉將雙手緊緊握成拳頭,手背上青筋暴突。

天一直是陰的,沒有雨,雨隻在溫彆玉心裡滂沱地下。

他將溫彆玉抱在懷中,不讓一絲風寒侵入他們,他不願見到這樣的溫彆玉。

他想要守護他,想吹開陰雲,雨過天晴。

第二天,他們一起去溫父溫母所說的療養院。

一個大房間裡擺著十三張床,每張床上都是一個癱瘓的老人,空氣裡彌漫著很古怪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雜著排泄物合成的味道,也像是肉類腐敗的味道,更像是死亡的味道。

他們走近了,看清了床上的老人。

這些老人一動不動地躺在泛黃的醫療床上,不說話,很久很久,才眨一次眼睛,像一株類人的植物。

他們離開了。

自那棟療養院出來以後,溫彆玉魂不守舍,半天以後,低聲說:“爺爺不會喜歡那裡的……”

就是那時,他下定決心,告訴溫彆玉:“我們一起來照顧爺爺吧!”

這個想法並非腦袋一熱,在醫院的時候,俞適野就已經在想了。

他沒有照顧過病人,能夠猜測這是一件挺困難的事情。

但他覺得問題不算太大,有誌者,事竟成。

而且——

他的手被溫彆玉緊緊抓住,溫彆玉眼裡閃爍的光,是他自認識對方以來,所見最亮的。

而且,他們是一起的,他們如此相信著。

有了決定,溫彆玉行動起來。俞適野給溫彆玉出了個注意,溫父溫母送療養院的錢不用白不用,隻要讓他父母把錢打到溫彆玉的卡裡,那溫彆玉用這張卡裡的錢做什麼,就是溫彆玉自己說了算。

這一計劃達成得很容易,不用三言兩語,這一對夫妻就被忽悠了——他們的心和神,本來也不在這裡,當然看不出任何蹊蹺。

拿到了錢以後,俞適野和溫彆玉正式開始物色護工,學習專業知識,甚至去之前的那家療養院當義工親自實踐了不少次。

一開始有點難,俞適野和溫彆玉去了幾次,就吐了幾次。

吐著吐著,慢慢地也學會了不少東西,等到寒假結束,爺爺從醫院裡出院歸家療養,他們也能夠上手,和護工一起照料爺爺。

時間方麵還好說,高三已經不需要學習新的知識點了,一個人沒有足夠的時間照料,兩個人輪流,反倒富裕,就將是學習中途的身體鍛煉。

倒是金錢開始有些不湊手了,溫父溫母找的療養院每月所需費用並不算高,用於支撐護工工資就有些吃力了,至於其他什麼藥品費營養費各種各樣的費用,有些能用老人的醫保抵扣,有些不行。

不行的那一些,俞適野和溫彆玉一直在計算著。

他們馬上就要高考了,已經圈定了要考取上海的學校——一個距離這裡很近,很繁華,醫療條件更是國內頂尖的城市。

溫彆玉不想留爺爺一個人在老家,俞適野也覺得,既然他們能在老家把爺爺照顧得好好的,那換一個地方,應該也能行,大學還比高中輕鬆呢,唯一值得顧慮的,大概就是這中間很具負擔的開支了。

他們來回商量了好幾輪,想過幾個辦法,都覺得不是特彆好,最後,達成了這樣的共識:這四年艱難一點,等大學畢業工作了,就不會再愁錢了。

高中最後那半年的生活,被兩人安排得很緊湊。

確實有點累,但他們所獲得的成就感足以掩蓋身體上的那些疲憊——這半年的認真照顧之下,溫彆玉的爺爺漸漸恢複了,可以拄著拐杖自己走路了,這是他們高考前獲得的最好禮物!

他們的高考無比順利,雙雙以超出入取線不少的分數考入了第一誌願。

這個時候,意外發生了。

原本已經能夠走路的爺爺二次中風,程度比第一次嚴重很多很多。

他和溫彆玉守在急救室之外,等了很久很久,終於等到爺爺再度出來。

爺爺醒了,他失去了聲音,在足足三天之後,才找回語言能力,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我……不……和……你們……去……上學……”

我不和你們去上學的城市。

俞適野和溫彆玉不明白為什麼爺爺一能說話,說的是這句話。他們還試圖去勸說爺爺,可爺爺表現得異常暴躁。

雙方的對峙,在爺爺激烈的反應下,以俞適野和溫彆玉的失敗告終。

他們做了新的計劃:上海離這裡並不遠,他們可以周末回來看老人,如果課程忙,就一周一個人回來,如果不忙,就一同回來。

一開始還是好的。

可是,可是那一次……那一個疏忽。

俞適野從回憶中驚醒。他的身體正在發顫,顫抖讓他打了一個寒噤,他退後兩步,抬手摸了下額頭,摸出滿手冷汗,他的雙眼也變了,好像瞳孔裡貼上了層老舊泛黃的膜,這膜被燒著了,眼前的一切也開始焦黑了。

他無法回憶這些,隻能怔怔地想之後的事情。

那後來……他在醫院裡通知了溫父和溫母。

趕過來的兩人凶惡且輕蔑地推開他:“小孩子能乾什麼,什麼也乾不了!早說了要送到療養院去接受專業的照顧,現在我爸走了,就是你的錯!是你們的錯!”

其他的聲音都消失了。

隻剩下這一道,在耳旁不停大聲循環,怎麼也關不掉。

是我沒有將老人照顧好。

俞適野茫然地隨同耳中聲音想。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是我……的錯。

狂風打碎象牙塔,血和眼淚,讓天真與自負一同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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