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怎麼辦?”
訥訥的疑問自地上的人嘴裡傳出來,有些澀, 像在話裡藏了小石子, 一顆一顆硌著人。
時間真像一條悠長的迷宮, 曲曲折折, 蜿蜒輾轉, 人在其中走了許久, 還是回到了最初的位置, 麵臨同樣的東西。
俞適野將手插在兜裡,他摸出了一根煙,有點想抽,可最後還是丟進垃圾桶。
他對坐在地上的人說話:“未來固然重要, 現在就可以拋棄了嗎?”
這引來對方茫然的一眼。
俞適野耐心地解釋:“把爸爸接來的希望在遙遠的未來, 你為之拚搏沒有錯,但未來還在很遠的地方, 我們總得把現在的日子先過了。如果給不了爸爸希望, 那總要給爸爸一些安慰吧?”
兒子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麼。
“我知道了……”
稍作整理,收拾狼狽, 兩人再度回到屋子裡。
他們出去的一會兒裡,地上的雜亂已經被收拾了, 老店長垂頭喝著水, 背脊還挺著,但銀白的發絲和橫生的皺紋儘情將他蒼老的模樣透露出來。
總有那麼一天, 你再也無法掩飾自己的衰老,如同走過歲月的岩石, 遮不去滿身風化出的千瘡百孔。
俞適野的目光在老店長身上一掠而過,很快轉到溫彆玉身上。
溫彆玉沒有坐著,他倚牆站立,雙手環抱,目光虛擲,有點發怔,有點焦躁。
他是在想當年的事情。
僅隻目光一觸,俞適野就明了了。
他心中陡升一股焦急,當年的事他不想回憶,更不想讓溫彆玉回憶。
“爸!”兒子叫了一聲。
這一聲正好給了俞適野靈感。
他向旁走了一步,側身對著溫彆玉,不讓溫彆玉看清自己的臉。了解總是互相的,他能夠看穿溫彆玉在想什麼,溫彆玉也能看穿他在想什麼。
他正麵對上了呂光遠,呂光遠依舊拉著臉,扭著眉,連粗重如同被激怒的公牛的呼吸表達自己的憤怒。
然而父子哪有隔夜仇,父親不過需要一個台階下。
俞適野遞出了台階:“我剛才在外邊和您孩子聊過了……”
他眼角的餘光留在溫彆玉身上,看見溫彆玉隨著他的聲音抬了抬頭,目光中聚出專注的神采。
“……您的孩子已經知道自己做得不對了。他很後悔,在外頭跟我說,以後一定會多抽時間,帶著自己的家人回來,好好陪您。”
俞適野緩慢說話,將事實做了一個輕巧的扭轉,讓不能改變的“孤獨的老人與無能為力的孩子”變成了可以改善的“孤獨的老人和自我的孩子”。
兒子還有些失魂落魄,但他跟上了俞適野的節奏,走到老店長麵前跪坐下來,握住老店長的手,怔怔從喉嚨裡擠出一句話。
“爸,對不起。”
倉皇和緊張在老店長臉上一閃而過,緊接著變成了對自己感情流露的一些羞惱,他囔囔起來:“乾什麼呢,多大人了,也不嫌害臊,我說你了嗎要你道歉……”
劍拔弩張的氣氛一瞬之間成了父慈子孝的場麵,像戲台上的演員,拿手一抹,黑臉變紅,哭臉變笑,快到蒼白。
可人本就如此蒼白,隻要有一點點色彩,就足以孕育出能將生命粉飾的絢麗色彩。
俞適野依然正眼注視這一對父子,餘光觀察溫彆玉。
他看見對方有些怔住,臉上帶著的緊張不知不覺消散,消散成為放鬆,放鬆又星星點點彙聚,彙聚成為羨慕。
俞適野也跟著放鬆了下來。
他相信了。
這樣最好。
真不希望再在他臉上看見那種一片空白的痛苦。這讓人的心,也變得一片空白……
溫彆玉爺爺的葬禮,幾乎重現在俞適野眼前。
一片森白的靈堂,烏泱泱跪著群披麻戴孝的哭靈人,頭戴高帽,手舞喪棒,嗩呐聲伴著靈堂哀樂,哭嚎聲裹挾黃紙飛舞,自臉盆裡升起的煙,活了似的,竄在唱作念打的哭靈人周圍,竄在三五成群的吊唁人旁邊,再撲向棺材,和站在棺材前的人。
那是站在父母身旁的溫彆玉。
溫彆玉站著,目光原向停靈棺,忽地扭過頭來,朝站在靈堂外的他看了一眼。
靈堂,人群,煙霧,是隔著他們的三重柵欄,一重深,一重遠,一重一重,輕飄飄的拉開兩個人的距離。
那時溫彆玉的麵容就是空白的,上麵什麼也沒有。
引得他的心也空白起來,委頓下去,和黃紙一同落在火焰中,無聲無息燒化了。
***
終於嘗試著去理解彼此的父子還有很多話要說,那是不需要被彆人知道的私密時間,俞適野和溫彆玉沒再停留,趁著父子兩無暇他顧的時候靜悄悄離開了。
這麼一折騰,時間已經遲了,俞適野也沒太多力氣再把車開回東京,於是依然來到昨晚住過的酒店住下。
俞適野對溫彆玉晃了晃手中的藥酒:“我幫你把淤青揉一揉?”
溫彆玉:“不用了,看著是青了,但其實沒什麼感覺。”
俞適野瞅了人一眼:“你不會害羞了吧?這樣吧,我蒙著眼睛給你上藥怎麼樣?防止我見色起意,犯錯誤。”
溫彆玉無語半晌,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你以為我是小女孩嗎,揉個淤青還要這樣那樣,以防有一塊肉會突然掉下來?”
“那……”俞適野再度晃了晃手裡頭的藥酒,暗示含義非常重。
溫彆玉也沒什麼好再說的了,他默不作聲脫衣服,將身上的毛衣和襯衫一同脫下來,露出自己□□的上半身。
如果說俞適野的膚色是健康的牛奶的顏色,那麼溫彆玉的皮膚就像是凍起來的冰,冰上再塗一層瓷器般的釉。
正因背對著的人看不見,俞適野更要保持紳士風度,一眼沒往其他地方多看,隻將目光集中在溫彆玉的左肩膀的傷處,那裡,青紫從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真是素白宣紙上大煞風景的染料。
俞適野先拿起一旁的冰袋,為溫彆玉的肩膀做最初的冰敷處理。
背對他的人沒有吭聲,隻是被敷著的肩膀處,應激似地輕輕一抖。
這一抖似乎抖進了俞適野的心裡,讓他忍不住隨之嘶了一聲。
“……俞適野。”
“嗯?”
“我還沒叫呢。”溫彆玉提醒對方。
人誤會了,俞適野也沒有解釋,隻笑著應和一句。
“你沒叫也不妨礙我叫兩聲。”
俞適野笑了笑,冰敷得差不多了,他放下冰袋,將藥油倒在雙手,把雙手相互搓熱,才將手掌按在溫彆玉的肩膀,開始揉動。這邊有些技巧,不能太重,要輕輕的,打著圓圈,均勻地一點點把掌心的藥酒搓到皮膚裡頭。
和藥酒一起進入溫彆玉體內的,是俞適野手掌的溫度。溫度是燙的,這燙甚至掩蓋了那些微的痛楚。
“不痛。”溫彆玉仔細感覺片刻,突然出聲說了句話。
“這證明我技巧還不錯,沒有弄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