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2 / 2)

餘溫未了 楚寒衣青 10670 字 8個月前

他的唇色很蒼白,張合之間依稀有些抖動。

他聲音很輕,但咬字清晰。

他明確告訴俞適野。

“這樣不好。我們分開一段吧。”

接下去的一整段時間裡,俞適野都沒有記憶。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從食堂中出來,不知道自己怎麼離開學校,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家——位於上海的家,他爸爸的住所。

可能是想在無窮無儘的恐懼中找到一點安全的庇護,本能驅使他來到了這裡。

他翻出鑰匙,開門進去。

門內很安靜,燈光都收斂了,像屋子裡所有的傭人,都在夜裡沉睡了,於是白日熱鬨的屋子,隻剩下個空蕩蕩的殼。

他茫然地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終於見到了一束光。

光在二樓,一點點,一絲絲,招搖著,吸引著,誘惑著俞適野,推開那扇未關嚴的房門,像打開潘多拉的魔盒。

散落了一地的衣物,曖昧的粗重的□□,熟悉的父親,和陌生的女人,眼前激烈的一切,模糊了他過去的記憶,讓他開始混淆現實與夢境。

直到俞汝霖走到他麵前。

俞汝霖隨意披了件衣服,走到他麵前,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今天怎麼回來了?你的臉色怎麼回事?你多久沒睡了?”

“爸爸……”俞適野恍惚叫了一聲,“她是誰?”

俞汝霖置若罔聞:“你下次要回來跟我說一聲。你的房間有整理,看你臉色不好,早點去睡吧。”

“她是誰?”俞適野執著地問,他的思維很沉,身體很輕,他感覺自己要倒下去,又感覺自己要飄起來,他耳朵裡的平衡器官好像失了效,旋轉似的眩暈開始出現,他快要無法思考,隻能喃喃地重複著同樣的問題,“她不是媽媽,她是誰?”

俞汝霖不耐煩了,他平靜的表情裡出現居高臨下,威嚴的神色中顯露厭惡,他的聲音像宏大的命令,轟隆隆從天空降落下來。

“你已經成年了,不要再像一個小孩子那樣遇著什麼小事都咋咋呼呼。”

俞適野費力思考著,足足幾分鐘,他終於弄明白了俞汝霖的意思。他說:

“爸爸,您怎麼能這樣……你背叛了我們……這讓人惡心……”

被忤逆的家長變得陰鬱,像上位者懲罰那些不聽話從屬一樣,肆意抨擊與鞭笞。

“俞適野,注意你同我說話的態度。你沒有資格指責我,你從小到大的吃穿住行,哪一樣不是在花我的錢?沒有我,有如今的你嗎?”

憤怒壓將下來,甚至蓋過了肉體的痛苦。

俞適野清醒了,他直視自己的父親:“沒有你,我也能夠做很多事情。”

俞汝霖的輕蔑之中充斥著不以為然,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想要反駁什麼。

“你說的事情是指你曾做出來售賣的電子玩具嗎?你叫那‘創業’,你以為你可以成功,你覺得這可以給你帶來一筆錢,至少是照顧溫彆玉爺爺的錢。”

他的聲音一轉,從輕蔑變成冰冷的否定。

“沒有俞氏企業的門店,誰會讓你做的東西進入商店;沒有俞氏企業的貨架,誰會買你做的東西,你以為的成功隻是像藤蔓一樣依托在你父親這棵大樹上偷取養分——還有溫彆玉,我早就告訴你,沒有必要同溫彆玉攪合在一起。”

俞適野啞口無言,他想要否認,可找不到否認的支點。

他確實為自己的“發明”引以為傲,那是因為他將發明放入俞氏企業的門店,並讓自己的發明變成金錢,可如果……像他父親所說的那樣……

“你不聽,無所謂。”俞汝霖的聲音透著漠然,是真正不在意的冷酷,“我將你得自俞氏企業的錢扣下來,隻給你留每月的零花錢。憑借你自己,你果然無法做成任何事情,那個老頭,溫彆玉的爺爺。我把你養大你卻去當彆人的孝子賢孫,以為你們那點孩子似的愛情可以天長地久,為此不惜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亂,結果呢?”

俞汝霖突然笑起來了,如同看見個很好笑的笑話,忍俊不禁地搖搖頭:

“結果你們分手了。”

“我們沒有分手——”俞適野倉促說話,話隻說到一半,他續不下去。

他內心清楚,他最恐懼的事情發生了,溫彆玉已經做出決定,他和溫彆玉——俞汝霖的話,是對的。

俞汝霖什麼都看透了,他譏笑著:

“愛情是有保鮮期的,真是毫不意外的結果。你說你天天照顧那個老頭,又怎麼樣呢,改變了什麼嗎?你明白什麼是照顧嗎?你學得會這些東西嗎?我原本已經想去找那老頭談一談,告訴他你究竟是誰家的孩子——不用了,太多餘了,我遠遠地看了他一眼,都不用上前說話,我就知道——”

巨響與耀眼的光占據了俞適野的全部思維與視力。

他看不見也聽不見,俞汝霖將他徹底擊潰了,他前十八年的生命宛如笑話,他的一切都依附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他所有的自我,所有的驕傲,都是虛妄無力不堪一擊的。

他狼狽地從自己的家裡逃出來了,一路逃到許音華所在的劇院。

他在劇院裡看見了自己的媽媽,同時也看見另外一個男人,走在她身旁,攬住她的腰。

一盞盞燈,一束束光,恣意切割著他們之間的距離。

他看見媽媽的同時,媽媽也看見了他。

許音華慌亂地從男人的手裡掙脫出來,快步朝他跑來,她的速度一開始很快,後來漸漸慢了,最終停留在距離他的幾步之外。

俞適野張了張嘴。

他的嗓子很乾,話語夾雜著咳嗽,說出來:“媽,你和爸爸……”

許音華明白了,她突然不慌亂了。她本想伸向俞適野的手轉了向,抬起來,理理自己跑亂的鬢發:“你知道你爸爸的事情了。既然知道了,那就好辦了。小野,你能夠理解媽媽了。”

俞適野無法理解。

他搖著頭,快步向前,用力抓住媽媽的手:“媽媽,跟我回去,讓我和爸爸說,我會讓他認識到錯誤的——”

可掌心裡的手,用著力,一點點往外抽,直至徹底掙脫俞適野的雙手。

許音華的聲音依然柔和,像她平常一樣柔和。

“小野,”她告訴俞適野,“媽媽一直在,沒有離開過。”

這句話顛簸著落下來,落在俞適野的心裡,包裹在世界外層的糖衣終於脫落乾淨,其真實的芯,如此荒誕,如此醜陋。

最後的最後,在這一日即將結束的時候。

俞適野回到了租住的小區。

夜裡沒有人,他獨自穿過道路,路燈的光像霜一樣鋪下來,鋪在路上,鋪在他心上。

他走到了他和溫彆玉的房子前。

他的手落在門上,敲響了門。

遲滯的聲響是他最後的生命線,線的一端,握在門內的人手裡。

他敲了一下就停止,寂靜之中,他感覺溫彆玉一路走到門後邊,他仿佛聽見了門後的呼吸聲。

他們隻隔著一扇門。

他等待著,渴望著,祈求著這扇門能夠打開。

門沒有打開。

他獨自站著,倚著,最後失去所有力量,靜默地蹲下去。

漆黑的走廊裡,寒涼的風刮過身軀,他將頭埋入膝蓋,看見門縫裡的光,和光裡的人。

那是他夠不到的光和人。

他小小聲,問溫彆玉:

“是不是……連你也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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