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絕大多數人, 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體驗一把什麼叫“徹底占據高地”的爽感。
此時的趙姑蘇,距離“慫”這個字,差了十萬八千裡。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背後飄著十個群玉閣似的, 隨時都能夠打出最高程度的威脅——簡直就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霸氣外露、天下無敵。
她看向凱亞的目光中也充滿了躍躍欲試的期待。
這種眼神,使得凱亞眯了眯眼睛。
昨天他去趙姑蘇的攤位上時,先不管算不算虛晃一槍,但至少就那個時候的觀察來說, 趙姑蘇的表現明顯是帶著些許忐忑的。
而現在,且不說這種忐忑的表情已經徹底從她眼底消失, 甚至就連她的坐姿,都顯得相當放鬆而自在。
如果要打個比方的話, 大概就是一朝等級從1拉滿到了冒險等級60, 角色等級90,隊伍裡全是滿命滿精,天賦什麼的也全都通通給了三頂皇冠,聖遺物更是加在一起能夠評到200分往上的水平。
這時候, 再回去看旅途最開始的時候, 磨了半天差點兒把自己血條給磨沒的急凍樹……
樹啊,你冒險家老爺來看你了,開門送溫暖。
凱亞心中轉過幾個念頭, 但全都沒有顯露在臉上,他保持著能讓所有蒙德人想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的微笑,在這家趙姑蘇拜托熒轉告給他的、離島上店家廣告牌打得最大的餐廳包間裡頭, 拉開了在趙姑蘇對麵的座椅。
嘴上說的話也客氣得很:“這算是某種粉絲福利嗎?蘇小姐, 難道是因為昨天我有幸成為最後一個拿到您簽名的人?”
凱亞說話向來是很好聽的。
哪怕是昨天的趙姑蘇處於現在這個境地,她也能夠感覺到,凱亞在語言方麵是給足了她麵子的。
不過吧……趙姑蘇給凱亞倒了杯茶:“凱亞先生您好, 那個,我就長話短說、開門見山了啊——考慮到現在還是中午,下午大家都還有活動,以及一會兒發生的事情可能需要您先做一點兒心理準備冷靜冷靜,所以我就沒給您準備酒水。”
這種語氣,以及這種“我要宣布個大事”的語調。
凱亞的瞳孔縮小了一瞬後又放鬆下來。
他接過茶杯,意識到這杯茶是很認真準備了的——茶杯的溫度剛剛好入手,不會覺得燙,但也不會覺得涼。
“能有什麼事情呢。”他的臉上仍然是那種不怎麼用心的笑容,“蘇小姐不妨放心,我們西風騎士團,在不到兩年前,還要和龍打架呢。”
雖然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應該都是西風騎士團被特瓦林壓著打,但是如今的特瓦林好歹也重新回到了四風守護之一的職位上,稍微給西風騎士團一點兒麵子應當也無所謂。
趙姑蘇抿了抿嘴唇:“這樣吧,你說你是想要從起因開始聽,還是從結果開始聽。”
凱亞剛才就表現出了一副不信邪的模樣,這會兒哪怕心中想著“她怕是當真有點兒特彆的消息”,也還是堅持了方才的態度:“從結果開始聽唄,我這個人可喜歡省力了,您直接把結果拿到我麵前,都不用我自己一步一步思考下來,不是嗎?”
裝,你就繼續裝。
趙姑蘇點點頭,心道這路是凱亞你自己選的,並不是她想要嚇他一跳,就算一會兒凱亞有什麼過激的反應,那也怪不到她頭上來了。
“好吧。”
她的語氣平靜得就像是在說“這家店的白米飯還挺好吃的,空口嚼起來蠻甜的”一樣。
“有個人我要介紹你認識一下——哦,不對,你原本就認識這個人,這應該叫重逢。”
凱亞又一次眯起了眼睛,眸中的那顆四芒星一時間顯得有些晦暗不明。
趙姑蘇的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兒像是個威脅,讓他這個從小就被生身父親放在萊艮芬德家門口,做為坎瑞亞安置在蒙德的棋子的人有些不確定自己應當拿出什麼樣的態度來。
如果她是因為知道了什麼——不,如果隻是知道了什麼,她不應該在稻妻這種地方對自己發起“如果你不幫我做事,我就把你是間諜的身份告訴蒙德人”這種威脅,畢竟在遠離蒙德的地方,他若是被逼急了不得不用些什麼手段,消息甚至傳不回蒙德。
那……難道是坎瑞亞那邊來和自己接頭的人?
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畢竟迪盧克先前調查的結果上說的就是,她好像是憑空出現的一樣,在來到蒙德之前的痕跡根本查不到——哪怕隻是些微蛛絲馬跡都沒有。
雖然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看來坎瑞亞最近的間諜投放手法也變得粗糙了很多——這不是他現在應該考慮的。
凱亞感覺到了腦中的撕裂感,他一直以來都陷在這樣的撕裂中,隻是平常會因為生活而不去關注這方麵,使得他仿佛是不在乎了一樣。
難道真的要在蒙德和坎瑞亞之間做出選擇嗎?
他的臉色一時間有些不好看起來。
*
趙姑蘇在看到凱亞臉色變化的時候就心想:哦吼,他大概想到什麼彆的東西上去了。
凱亞……凱亞確實挺慘的。
他之所以會感覺到撕裂,完全是因為蒙德的大多數人都很好,對他也非常好;而坎瑞亞那邊估計也不是完全在利用他,而是對他也有一些親情在的。
以上兩者一結合,外加上凱亞本身其實是個很看重感情的人,就導致了他現在的矛盾。
趙姑蘇揉了揉太陽穴,心想她要是再賣賣關子,讓凱亞糾結上一段時間,隻怕某個藏在房間角落裡的老父親就要開始心疼兒子了。
於是,趙姑蘇拍了拍手,嘴裡還模擬了下閃亮登場的音效:“鏘鏘——是你的養父哦——”
“養——咳咳!”
凱亞的眼睛在看到了配合趙姑蘇表演,這時候才從屏風後麵走出來的,在障眼法的功效下看起來確確實實已經是個完全死而複生的人類模樣的克利普斯的一瞬間就瞪大了。
緊接著,他發出了一連串驚天動地的咳嗽,甚至咳到用右手去扯胸前的衣服。
剛才腦中設想的一切全都被推翻了。
什麼坎瑞亞、什麼蒙德的內奸,都像是被扔進了溫迪的大招裡麵,翻滾著被撕扯成了不重要的碎片。
父親。
他的大腦、他的心臟,一時間全都被“父親”這個詞填充得滿滿當當,再放不進其他的東西。
在少許有些長時間點愣怔過後,他複又展露了幾分警惕,看這這個從各方麵來看都是他和迪盧克十八歲那年的克利普斯·萊艮芬德,問道:“父親……?”
克利普斯也算是把他了解得挺透了,點點頭:“想要我證明?”
畢竟死而複生這種事情,在提瓦特可以說是前所未有——哪怕是傳說中身處須彌沙漠深處的赤王,也隻不過是在等待著“複活”的契機到來,並未能夠真正達成這一奇跡。
凱亞嘛……
從小也是個還挺嚴謹的性格,否則當時也就不會被大團長法爾伽點名送去當庶務長了。
克利普斯一點兒都不含糊地就開始了自證:“你十三歲那年和迪盧克一起逃了第一堂課——不存在你們倆誰慫恿誰,你們在去上課的途中聽到了一個闖入丘丘人部族的倒黴冒險家的呼救聲,然後就跑過去和丘丘人周旋了,等騎士團的救兵趕到的時候,你正在和一個抱著火史萊姆的丘丘人大眼瞪小眼……”
對於這倆兒子過去的事跡,克利普斯可謂是倒背如流,哪怕到了今天都可以非常流暢地……
在用作證明的同時,讓趙姑蘇腦補出一些可愛還好笑的場麵。
趙姑蘇在旁邊直接就“噗嗤”笑出了聲,壓根沒有忍耐,甚至都沒有嘗試著忍一下。
凱亞有些震驚地看過來,趙姑蘇聳聳肩:“從前因開始聽,或者從結果開始聽,你自己選擇先聽最勁爆的那一段,那我能有什麼辦法嘛。”
甚至克利普斯在這時候都和趙姑蘇隱隱站在了同一陣線上,語氣中帶著幾分戲謔的意味:“如果說這些你還不信的話……要不要說說你爬樹哭鼻子那次?”
凱亞:“……”
凱亞棕蜜色的皮膚中都透出了幾分充血的色澤。
從來慣能讓撬開外鄉人的心防,從他們那邊套到各種信息,從而判斷對方來到蒙德是否不懷好意的靈巧舌頭這次遭遇了滑鐵盧。
可以說,這是凱亞自長大以來頭一次結結巴巴地說話。
他肉眼可見地多了點兒驚慌:“父親,您、您怎麼連這個都還記得!”
凱亞不得不承認,自己先前說的“沒什麼事情能嚇到我”是完完全全的托大。
在一種算計人者終有一日被算計,套路人者終有一日被套路的微妙輪回感中,凱亞苦笑著對趙姑蘇道:“我錯了,蘇小姐還是從前因開始慢慢說起吧。”
趙姑蘇也不推辭,端起一旁的茶盞,腔調擺足地抿了一口:“你……應當見過一個,飄浮在空中的,發著白光的屏幕吧?”
*
凱亞當然記得那個光屏。
早在半年之前,這玩意出現在了他麵前,非常震撼人心地給他展示了“倘若迪盧克跳祭禮之舞應該是什麼樣子”的一場表演。
凱亞至今還能非常清晰地記得,在那個視頻的封麵下方出現的那幾個字。
“猜你喜歡”。
凱亞覺得,這航子大概是他這輩子都忘不掉的深刻記憶了。
凱亞:“是你弄的?”
趙姑蘇點點頭後又搖搖頭:“它本應該是我的東西,而且其實說是我弄的也沒錯吧,畢竟裡麵的那些視頻真的都是我製作的,但是它其實是失控的力量。”
她繞開了自己是穿越進了一個遊戲中的說法,隻說自己做為異世界來客,曾經以看客的方式目睹了很多發生在提瓦特世界上的事情。
“但是,一直到半年前,我才終於從那個固定的視角抽離,算是真正進入了提瓦特——之後的事情你應該知道?那時候我窮得厲害,還好迪盧克先生的慈善行為才沒有餓死。”
趙姑蘇選擇用這麼說來解釋自己為什麼會在擁有了能夠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算是起死回生的能力之後,比較早地就想到了克利普斯。
“說實話。”
趙姑蘇交代到這裡,語氣中多了那麼些許苦澀。
“其實我原本沒打算那麼早從晨曦酒莊辭職的——這年頭想要找到這種工作時間短、工作量少、包吃包住還發工資的工作簡直就是走了大運。”
但是沒辦法呀。
趙姑蘇歎了口氣:“那會兒我可慌了,誰叫我發現了我以前閒得無事做的那些有的沒的東西居然會被捅到你們麵前來呢。”
然後她就溜了。
“但是現在!”
趙姑蘇挺了挺胸,臉上的神色快速從苦澀轉變成了驕傲。
“現在不一樣了,之前我對上你們,我隻會覺得我心中有愧,但是現在……嗯,至少我道歉的時候底氣足了很多。”
類似的話,她其實已經在來這裡的路上,對克利普斯說過些許。
隻不過,當時她的重點落在了“迪盧克先生可以算是我的恩人”上頭,主打的是一個報恩,讓當時因為“死而複生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怎麼會落到我頭上來”這個問題而心中充滿忐忑的克利普斯放鬆了不少。
但是現在,她有點兒雞賊地將重點放在了另一邊——翻譯一下大概就是:“之前鬨出來的那些事情都不是出自我本願哦,那東西連我自己都控製不了,所以要不看在我好歹也把你們的爹給送回來了的麵子上,大家就一筆勾銷,不要再計較以前那些冒犯的事情了?”
這會兒的克利普斯尚且不知道趙姑蘇所說的“冒犯”到底是什麼程度。
但他在這短短半天和趙姑蘇的相處過程中,也算是感覺到了:趙姑蘇其實是個挺有禮貌的孩子。
挺好的一個姑娘,就算是無意冒犯了——那又能冒犯到哪裡去呢?
於是,克利普斯帶著不讚同的表情看向凱亞:“既然是無意冒犯,你們怎麼就不能大度一點,當做這事不存在呢?”
既然是父親如此說,凱亞自然是連連,乖巧得活像是在剛剛上學那會兒,在老師問“聽懂了”沒有的時候想要用自己優秀的表現給老師帶來深刻印象的孩子似的。
但是,話都已經說到這裡了。
克利普斯還是有點好奇心的。
他抿了抿嘴唇,問趙姑蘇:“蘇小姐,我真的隻是出於好奇——不知您是否能告訴我,這個冒犯……到底有多冒犯?”
畢竟,按照他對自己家裡這兩個年輕人的認知,他們兩個應該都不是那種會很在意是否被冒犯的性格。
凱亞或許還會笑嘻嘻地陰陽怪氣上兩句,但迪盧克估計就是真的不在意了。
如果像是趙姑蘇所說,她曾經以旁觀的上帝視角觀察過在提瓦特發生的事情,也曾注意到他那兩個兒子,那她……應該對這兩個人的性格也是有所了解的。
她這得是冒犯到了什麼程度,才要擔心自己被這兩個孩子算賬啊?
趙姑蘇的臉,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就“噌”地一下紅了起來。
紅得相當徹底,一直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尖,範圍跨度之大,臉紅顏色之深,幾乎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被一顆熟透了的西紅柿奪舍了。
這……這問題要她怎麼回答啊!
趙姑蘇內心的小人甚至戴上了痛苦麵具,尖叫起來。
這種東西,雖然聽彆人說起來,看彆人是怎麼看的,會有一種腳趾摳地的尷尬,但如果由自己說出來的話,就更有一種被公開處刑的痛苦了吧!
趙姑蘇低低咳嗽了兩聲,權當自己在清嗓子——但是沒能清成功,於是帶著幾分嘶啞道:“那、那個,咳咳咳,凱亞隊長,您看我的嗓子突然不太好,有點兒卡痰了咳咳,反正您以前也看過……還是您說吧。”
她的這種表情,凱亞看得不要太明白。
每次可莉去炸魚,沒有被琴抓個正著,但是事後被帶到琴麵前,狡辯說自己最近並沒有去星落湖,就更沒有可能炸魚,而後被琴追問那既然這樣,是否可以告訴她,可莉在沒有去星落湖炸魚的時候都做了些什麼的時候——她也都會這樣看向自己。
唔,說起來,可莉之所以會嘗試著狡辯,好像也是因為他的慫恿。
誒呀。
凱亞微笑著點點頭:“當然可以,是這樣的,父親,蘇小姐那些作品的冒犯呢,或許和您想象得有點兒不太一樣。”
凱亞很擅長娓娓道來,在講故事方麵,他甚至可以說是專業人士——畢竟,當白堊還沒有到蒙德城來,而阿貝多又有公務需要外出的那些日子裡,承擔起“哥哥”的責任,給可莉講故事的那個人就是他。
“不止一次——父親,要不……我就從第一次開始說起?”
在取得了克利普斯的同意之後,凱亞便開始描述。
“……穿著頗為正式的迪——兄長,站在湖邊跳著祭禮之舞。不,我才沒有幸災樂禍,父親您不能因為我天生長著微笑唇就覺得我在幸災樂禍。”
凱亞很注意地將一部分“迪盧克”的稱呼替換成了“兄長”。
至少在回到蒙德之前,他不想讓父親知道自己和迪盧克在他剛死那段時間就爆發了很激烈的爭吵然後互毆了一頓,甚至自己還假裝眼睛在戰鬥中被迪盧克給弄傷了,試圖以此來對迪盧克實行道德綁架。
但可惜的是,他意識到了自己對迪盧克的稱呼需要修改替換,卻一時間因為將注意力分到了那上頭,忘記了管理自己那在說起迪盧克是怎樣跳祭禮之舞的時候,一點一點忍不住往上揚起的嘴角。
此時他不得不強行往自己嘴角忍不住上翹的臉上再覆蓋上一層嚴肅認真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