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窗升上去,司機踩下油門,緩緩駛出了虞知白的視野,夜色深重,晚風冷得刺骨,虞知白在原地站了許久,才轉身往回走。
賞南不喜歡玩手機,大概是記憶被封了大部分,他知道得太少,想要知道的就更少了。
他靠在座椅上,坐在前麵的司機穩穩地抓著方向盤,不像其他的司機那樣會和乘客聊聊天,隻開車。
賞南覺得速度有點慢,傾身向前,禮貌提醒道:“叔,您可以開快一點的。”
對方過了幾秒鐘才回答賞南,“很危險。”
賞南皺了皺眉。
他不是為司機開車太慢而不適,而是對方的聲音,像兩張磨砂紙互相摩擦出來的聲音,粗糙厚重。
賞南不動聲色地再次往前傾身,果不其然……他從對方身上聞到了紙漿的味道,帶著未乾的濕意。
還沒去聯想到更多的,司機憨厚敦實的身體動了動,他又說:“小白說你很聰明,看來是真的。”
賞南:“……”
“小白媽媽就是因為車禍才死的,它不放心,”紙胖子嘿嘿嘿笑了幾聲,“趕時間做出來的,你看我這臉,還沒乾呢。”
賞南:“……”
司機見自己被發現之後,也不沉默了,話出奇的多。
賞南好奇,覺得好玩,“他還會給你們都紮出不一樣的性格嗎?”虞小羽,司機,還有張苟,每個人的性格都不同。
“不是,這個我也不太清楚,應該是我們是什麼年齡什麼角色,我們性格就是怎樣的,比較模版化,沒有什麼層次感。”司機說,還撓了下頭。
賞南想,既然這些紙人的生命力都是虞知白賦予的,那它們各自的性格,應該也是按照虞知白理解的而形成。
可能在虞知白的印象中,司機——就是憨厚又健談的胖大叔,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的特質了。
回家的時間拉長了一倍,賞南已經有些困了,他打著哈欠下車,抬手的才看見自己手心裡都被染了色,估計是開門時沾上的……誒,不對,怎麼連車都是紙紮的?!有沒有安全意識啊?!
可惜還沒給賞南說話的機會,司機就又開著車慢悠悠地離開了,它隻是個司機,送賞南回家是它的任務,沒辦法,它的人設就是如此單薄,不接受盤問。
幸福小區此刻一片靜謐,冬夜寒涼深重,花壇裡的野草比杜鵑樹還要高。
大多數人都睡了。
下午那個壯漢卻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這麼冷的天,家裡也沒有暖氣和烤火爐,他在被子裡仍被凍得瑟瑟發抖,上下兩排牙齒冷得咯吱咯吱響。
房子隔音不好,他媽上洗手間路過他的房間,聽見了動靜,敲了兩下門,說:“幾點了還不睡?明天還上不上班?”
李榮平掀開被子坐起來,一片煩躁,“睡不著!”
他媽聽見了,罵道:“下午我都說了讓你不要去冒頭不要去冒頭,你偏要跟著他們去,去做什麼?你看,這不就沾上晦氣了?都知道那老不死的晦氣,你還去!”
李榮平一腳把被子蹬到地上,“老子才不怕。”他回了句之後,又躺下,眼前卻一直浮現出虞婆子那灰白的臉和豔麗奪目的虞舍。
虞昌月和虞舍搬來這裡的時候,沒半天功夫,整個小區都知道11棟來了個美女,不過,那美女不太檢點,還沒結婚,就帶了個孩子。
虞舍搬來幸福小區的時候,李榮平剛大一,他覺得小區裡的人誇得太誇張了,一個帶孩子的婦女,能美到哪兒去,能有校花好看?直到李榮平撞見晨跑回來的虞舍——虞舍太好看了,像輪瑩潤明亮的月亮似的,溫柔地和他說“早”。
從那以後,李榮平就開始魂不守舍,他日思夜想的,都是虞舍的臉,虞舍溫柔如水的聲音,還有運動褲包裹著的腿。緊接著,小區裡的人知道了虞昌月的職業——一個鬼婆,傳得可真了,李榮平猜想,肯定是虞昌月教虞舍迷惑男人。
期末,李榮平連掛五科,其中學位課占了門,於是,他便更堅信了是虞舍和虞昌月的錯。
但他控製不住去想虞舍。
想到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情,李榮平心底越來越煩躁不安,渾身都冒出了汗水,他再次坐起來,卻看見了坐在了自己床位的長發女子。
李榮平的大腦在一瞬間陷入空白,他失去所有的感官,感覺不到煩躁,感覺不到悶熱,他看著穿著紅裙子的女人慢慢扭過頭來,眼神木然,半邊臉的鮮紅。
良久,李榮平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他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不管被尿濕的褲子,直接滾到了地上,趴在“虞舍”腿邊,“我不是故意造謠你不檢點的,我隻是隨便說了兩句,是他們自己亂說亂傳的,不管我的事啊虞舍……”
他嘴裡念念有詞了許久,連“虞舍”什麼時候消失了都不知道。
等他發現時,床尾已經空了許久,他慢慢抬起頭,確定那東西不見了之後,李榮平頓時癱軟在地。
他尿了一地,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他體溫降到了冰點,牙關緊閉,無法自由控製開合,終於……終於來了嗎?
剛剛他媽罵他為什麼要出頭去乾這種事,她以為他很想嗎?就是因為這幾年虞婆子那老不死的手段傳得越來越玄乎,他越來越擔心自己之前乾過的事情被她拿來算賬,想著,不如搶在對方找自己算賬之前,提前把對方給趕走。
李榮平扶著牆壁走出房間,他不敢再呆在自己的房間,而是坐在客廳裡,連動也不敢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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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知白半夜回家,他心情很好,從冰箱裡取出一個賞南買的小蛋糕,打開蛋糕盒子之前,他雙手合十,閉著眼睛,側臉在電燈燈光底下顯得很精致,表情溫和。
過了虞小羽覺得很漫長的十幾秒鐘,虞知白才緩緩睜開眼睛,他打開蛋糕盒子,彎起嘴角,心情特彆特彆特彆好。
虞小羽站在他對麵的陰影處,好奇道:“小白你又嘗不出來味道,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為什麼還要吃啊?”模仿人類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人類太複雜了,各有各的樣。
“小白你是想虞舍了嗎?”
“不想。”
“哦。”
蛋糕在冰箱冷藏過有了幾分冰冷的硬度。虞知白將蛋糕分成小塊喂進嘴裡,不需要咀嚼,它一次又一次張開洇紅的唇,吃得顯然非常開心。
蛋糕很小,很快就吃完了。
虞小羽挺害怕的,她不害怕下午那時候的小白,但她從來都很害怕小白變成紙人的樣子,大概是同類的血脈壓製,令她喘不過來氣。
她沒有眼皮,也閉不上眼睛,眼睜睜地看著坐在對麵的虞知白用剪刀剪開自己,將分成塊的蛋糕又取了出來,再從嘴裡喂進去,又拿出來,又吃下去,往來反複,周而複始
虞小羽:“!”她真的很害怕這樣的小白!
為了追求與人類的高度相似,小白擁有一部分血管,以防萬一有需要的時候而沒有血流出來,血管隻有一部分,在頸部,腕部,一些容易受傷、暴露在外的部位,其餘處,仍舊是紙人材料製成。
虞知白就這麼吃了大半個小時,終於吃夠了,才抬起眼,“虞小羽,晚安。”
賞南不知道幸福小區發生的事情,他睡得很好,一個夢都沒有做,一覺睡到了鬨鐘響的前五分鐘。
他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嚇得打了一個嗝。
書桌在靠窗的位置,昨晚睡之前他都收拾好了的,連該裝進書包裡的東西都裝好了,而虞知白之前塞到他書包裡的那隻紙偶,賞南將他放進了抽屜裡。
賞南覺得虞知白很聰明,他送給自己的那隻紙人,一點陰鬱之氣都沒有,軟乎乎的,看起來很可愛,哪怕是晚上看也是一樣。
但那隻被他放進抽屜的紙偶,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了他的書桌上,坐在桌沿,兩條腿垂下來,臉朝賞南床鋪的方向。
這隻紙偶,是虞知白按著他自己的樣子做的,賞南想,對方大概是想以這種方式時刻陪著自己。
[14:昨晚點五十分,它推開了抽屜自己爬到桌子上坐著的。]
“……”
賞南起床將這隻紙偶再次放進了抽屜裡,這次,他還上了鎖。
洗漱,換了衣服,賞南拎著書包出門。
他住的地方是富人小區,安保和配套都沒什麼問題,哪怕是停車場,都裝修得富麗堂皇,賞南在電梯裡按了負一樓的按鍵。
電梯平穩下降,賞南看著不斷變化的紅色數字發呆,門開了,賞南走出去,他剛邁出幾步,手腕就突然被人從伸手握住,狠狠一拖,將他整個人拖進逼仄的消防通道裡。
賞南下意識以為又是綁架,正揚手要走人,就看清了麵前的人眼熟的眉骨。
“小白?”
虞知白親了親賞南的臉,炙熱的眼神當中還有些隱隱的委屈,“你為什麼不把我帶在身邊?你不喜歡我嗎?”
賞南愣了很久,什麼跟什麼,在虞知白逐漸變得昏暗的眼神下,賞南的大腦飛速運轉,終於反應了過來,“啊,你說你送我的紙偶啊,我是因為怕把它弄臟了,弄壞了。”
其實是因為那隻紙偶太大隻了,在書包裡很占地方,也確實很容易弄臟,賞南說的都是實話。
虞知白沒有懷疑賞南,他“嗯”了一聲,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放到了賞南的手心,賞南低頭一看——是一隻縮小數倍的和那紙偶一模一樣的更小隻的紙偶。
“……”
虞知白俯下身,笑眯眯的很開心的樣子,“時刻把我帶在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