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南將桌子上那壺熱水喝了大半才覺得喉間的乾渴稍微被衝淡了些, 陸及用手指擦掉賞南嘴角的水漬,說道:“我讓香夫人等你醒了給你做魚片粥,食材都準備好了。”
“是小五和小六一大早跑去湖邊釣上來的,聽說你病了, 急急忙忙送了兩條過來。”陸及接著說。
小五叫陸其寧, 小六叫陸其可, 一對龍鳳胎,但長得並不相像,可以說是各長各的。陸其寧是哥哥, 樣貌普通,學習普通, 無一不普通,沉默寡言,打小就不出挑;陸其可是妹妹,偏偏和陸荔有幾分像,可能是因為都長得好看, 美人在某些方麵一定是有相似之處的。
這兩人並不熱衷於爭搶繼承人的位置, 不管是功課還是在長輩們麵前的表現,統統渾水摸魚,相反,兩人對美術音樂和旅行一類尤其感興趣。
這不,聽孟管家說可以冰釣了, 天還沒亮, 兩人就帶人扛著家夥事兒坐到了湖邊。
賞南的活動場所主要是在陸及這邊,他和主屋那邊的人一個月說不上一句話,除非那邊請陸及過去吃飯,不然陸及的餐也還是在自己這邊解決。
加上陸及是一個深居簡出的人, 所以賞南和他們接觸得也特彆少,特彆是除了陸荔,其他那幾個堂的,名字全都差不多,賞南見不上麵,更加難以分清楚誰是誰,還得14去提醒。
賞南試探性地問道:“我要不要過去謝謝他們?”
陸及捧著書,“不用,他們敬愛你是應該的。”
不然那生日宴就是白舉行了。
“對了,”陸及又說,“我讓孟叔給你找了上課的老師,暫時隻學習兩國語言和生活常識課,再加一節體育課,如果你有其它感興趣的,可以和孟叔說,讓他給你安排。”
“生活常識?這也要學?”賞南愣了愣。
陸及笑問:“會看地圖嗎?知道什麼雲預示著將要下雨嗎?知道麵臨威脅時的第一應對策略是什麼嗎?知道在沒有食物與火源的情況下如何維係機體最基本的運轉嗎?知道在怎麼和你的上級相處……”
賞南眨巴眨巴眼睛,“這些啊……會用導航算不算?”
陸及抬手捏了捏賞南的臉,“去叫香夫人給你做飯,然後自己再去測一遍體溫,飯後還有藥要吃。”
生活中,陸及在各處都顯露著他的熨貼和周到,賞南覺得雖然陸及看起來冷冷淡淡,可實際上給人的感覺卻是暖烘烘的。他甚至可以斷然,這個世界上不會再出現第一個像陸及這樣好的人。
[14:感覺你是想要在這個世界永遠留下來的樣子。]
賞南從櫃子裡取出體溫表,聽見14的話,立刻就否認,“我沒這樣想。”
覺得陸及很好是一回事,永遠留下來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樣,賞南都還是最想要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
陸及對他很好是沒錯,好到簡直無可挑剔的地步。
但從一些細枝末節裡,賞南可以覺察到對方強得可怕的掌控欲。
幸好,陸及不是永生,不然他還真要永遠留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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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南病愈後,剛好過了一周的時間,蘇意在早晨七點,踩著自行車到了陸家。
陸家宅子在美澤市馬迦裡小鎮已經佇立幾百年,陸家現任家主陸蕭樂善好施,是一個聲譽極好的生意人,為馬迦裡小鎮的建設讚助了許多大筆資金,得以讓馬迦裡小鎮的財富在全國也排得上名號,小鎮居民也擁有著極高的幸福值。這也是蘇意研究生畢業後選擇回到家鄉的一個重要理由。
因此,當孟管家上門來請他為陸家一位小少年單獨授課時,他不僅感到受寵若驚,也覺得十分榮幸。
第一次來時,他沒見到自己的學生,說是生病了。
蘇意想,大概是身體不太好吧,富貴人家的小孩子都比較金貴。
“蘇老師喝茶嗎?”
“水就好。”蘇意略顯拘謹。
一位穿著製服的女士為蘇意端上一杯白水,看了看外麵,“您稍等,小南少爺應該馬上就來了。”
蘇意忙道:“不急,是我提前到了。”
蘇意會提前一個小時到出乎了賞南的意料,這也太早了,天都沒亮全。
賞南換好了衣服,站在餐桌邊上大口往嘴裡塞著早餐,香夫人端著一杯熱牛奶站在旁邊,一手拎著他的新書包,輕聲道:“慢點,也不急,讓少爺看見你這麼吃東西,你又要挨罵的。”
賞南嗆了一口,香夫人忙抬手給他拍背,看他吃完,把書包遞給他,“好了快去吧。”
賞南一路跑著過去的,上課的地方在主屋一樓的一個小書房,書房麵積不大,擺了兩個書架,都是一些雜談,少見名著與傳記。
一盞落地傘型的台燈立在牆角,靠牆還有一幅風景油畫,蘇意背對門口坐在書桌前,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少年。
“蘇老師好。”賞南彎腰問好,襯衫的領結沒卡好,掉下來了,他連忙撿起來又彆上,不好意思地對蘇意笑了笑。
蘇意也站起來,“你好。”
蘇意的目光一路跟隨著賞南,直到對方在椅子上坐下。
對方大概是一路跑過來的,碎劉海都跑亂了。陸家想必對小輩有著十分嚴苛的教育和管束,所以哪怕是在家裡上課,少年都沒有衣衫不整,更加沒有穿著家居服便前來,而是著藏藍色的學院服,這種標準的學院服隻能在鎮上的私立高中才能看見,而且他們穿得遠遠沒有賞南挺拔俊秀。
見到賞南之前,孟管家簡單地向老師介紹過學生,蘇意本以為是給陸家某位小少爺授課,沒想到是給陸家大少爺陸及身邊的一個小孩子上課,更沒想到的是,對方看起來根本就不是那種因為寄人籬下而畏畏縮縮的小孩兒。
上課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中午十一點以及下午兩點到下午五點,這兩個時間段,課程歸蘇意自己安排。
孟管家說過,賞南之前是在孤兒院,沒上過學,可能要從最簡單的開始學,蘇意甚至已經做好了從a、o、u…開始教學的準備。
但幸好,這學生長得就一副機靈樣,人也確實機靈,學東西飛快,英文單詞不管多長,他念一遍,對方便能以極標準的發音重複一遍。
蘇意從來沒教過這麼聰明的學生,他應該要告訴孟管家,這是一個天才,不應該拘在家裡,適合去搞科研,為社會與國家做貢獻。
不過……孟管家一開始讓蘇意給賞南上課的目的也並不是希望賞南成為多博學的人才,隻是為了讓他多學一些有利於獨自生存和方便生活的東西。蘇意能看出來賞南在陸家受重視的程度,孟管家是陸家老宅的一把手,能讓他出麵請自己,可以想見賞南在陸家的地位。
但蘇意沒想到賞南是這麼聰穎的一個學生,如果隻是這樣拘在陸家,未免太可惜。
賞南也有些迷糊,因為他確實不用學,他本來就會,甚至另一門D語,他也不需要特意學,他有些不解,問係統:“我真是大學剛畢業?我什麼專業的?”
[14:南南你在原世界的確是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學的是……動植物學。]
授課的課程非常愉快,蘇意說話生動幽默,加上他也是年輕人,比陸及還小兩歲,跟賞南的共同話題不少。
蘇意下午離開時,賞南在孟管家的陪同下目送蘇意離開了陸家。
“賞南同學,明天見。”蘇意坐在自行車車座上,朝賞南揮了揮手。
“蘇老師明天見。”
當蘇意騎著騎行車的身影消失後,冷風迎麵吹來,賞南打了個寒噤,“孟叔,我們進屋吧。”
說是進屋,賞南根本沒回主屋,他直接從庭院裡回了陸及那邊。
五點,夕陽的最後一抹還殘留在天際,像畫筆隨意揮灑的幾道紅色顏料,橙紅色落在廊道的頂棚上,整座庭院都籠在了一層厚重濃鬱的紅當中。
目之所及的景象可以稱作是浪漫,可四麵八方而來的風卻是冷酷的,院子裡一部分花草耷拉著腦袋等待春日的降臨,隻有不畏寒的依舊常青。
有些冷清,這是賞南的第一感覺。
第一感覺是,陸及在這裡獨自住了六百多年,他會覺得冷清和孤獨嗎?
香夫人站在門口迎賞南,“學得怎麼樣?開心嗎?”
賞南把書包放在了玄關,換了鞋,忙蹲到壁爐前烤手,“蘇老師和孟叔說我是天才。”
香夫人笑開來,隻當這是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之語,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大抵如此,一巴掌能拍死一隻蚊子,就覺得還能一拳頭打死一頭老虎。
“有作業嗎?”香夫人問。
“沒有作業。”賞南本以為有的,但蘇意說他不需要留作業,作業於他而言是浪費時間的東西,隻給他推薦了幾本書,讓他有空的時候看看,拓展拓展知識麵。
賞南把自己烤暖和了,才問香夫人,“我哥呢?”
香夫人回答道:“少爺下午有些咳嗽,半個小時之前已經去休息了,讓你晚上也早點休息。”
“……好吧。”賞南一整天沒見到陸及,還怪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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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賞南每天早出晚歸時過得飛快,在課間休息時,蘇意知道賞南過兩天也要去鎮上看歌劇表演,便邀請賞南去他家裡用午餐。
“我母親釀的玫瑰米酒在鎮上有價無市,本來想帶一壇來的,但攜帶的路上風味會流失,所以隻能邀請你前去品嘗了。”
“那我要問問香夫人。”賞南說。
“香夫人?”
“是的,就是我哥個人的女管家,她會和我一起去看表演。”
“那你問問香夫人願不願意也去品嘗,我母親會很高興的。”
蘇意聽說過香夫人,不過印象並不深刻,所以他一時沒記起來,經賞南提醒後,他想起來了,是從陸及十來歲就跟著陸及的那名美豔的女管家。有時,女管家會到鎮上采購一些東西,她實在是太美了,每次去都會有許多男人上前搭訕,這是蘇意聽他母親說的,他母親十分欽佩像香夫人這樣的女士。
於是,在當晚用晚餐時,賞南一邊切牛排,一邊和香夫人說了,香夫人沒怎麼多加思慮便點頭了,“好啊。”
她說:“在知道蘇意是你老師後,我特意又去了解了他的家庭背景,他家有自己的酒水品牌,在國內有一定的名氣,雖然口味比較小眾,可正好獲得了一大批忠誠的客戶。品牌是以他母親的名字命名的,他母親每年隻會親手釀家裡幾口人飲用的玫瑰米酒,不對外出售,我很榮幸被邀請。”
這已經不是賞南頭一回在吃飯的時候提起蘇意了,有時候是香夫人主動問上課的情況,有時候是賞南主動提。
陸及一般不參與,隻會在賞南說不想上課的時候出聲開導兩句。
陸及並不喜歡此情此景,也就是賞南總是頻繁提起彆人的名字的時候。
他想起家中長姐出嫁被迎親隊伍接走時,大伯母表麵端莊,卻在長姐離開後哭暈了過去,大伯父也好幾天食不下咽,直到長姐回門,兩人的臉色才好轉。
他在思考,自己此時此刻的心緒是否自己也和大伯母大伯父一樣,可他轉念卻想,如果是他,在有人上門求娶賞南的當日,他應該就會命人將那莽夫亂棍打死在街口。
陸及沒吃多少,他確實有些食不下咽。
但賞南的胃口很好,上課很消耗腦力,開始上課後,賞南的飯量明顯比之前大了,香夫人給他做多少他能吃多少。
看見陸及麵前的餐食幾乎沒動,賞南放下叉子,看了看香夫人,又朝陸及看回去,“哥,你沒胃口啊?”
陸及:“有點。”
賞南又去看香夫人,再又去看陸及,“心情不好?”
陸及仍是之前的回答,“有點。”
賞南心裡連著咯噔了好幾下,陸及心情不好,那他可得弄清楚,免得好不容易降下去的五點黑化值又升回去了,除了任務需要以外,賞南也確實不太想看見陸及心情不好,他希望陸及能開心點兒。
“為什麼啊?”
香夫人此時站了起來,“我去切一盤水果。”
她走後,餐廳便隻剩賞南和陸及了。
陸及將頭扭過去持續地咳嗽了幾聲,才掀起眼簾,看著賞南,“小南,你之前說想要陪著我,我想知道,你準備陪我到什麼時候?”
他的問題沒有任何前兆,賞南一開始沒立刻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後,賞南盯著桌麵上的花紋看了會兒,斟酌著回答,“我一輩子都陪著你,但你不是說,你會死掉嗎?”
賞南想,陸及之所以會這樣問,應該是已經在舍不得離開了吧,舍不得就好。
陸及傾身,手指搭在高腳杯的杯座上,做了個假設,“如果我死了,在我死之後,你準備怎樣度過餘生?”
“沒想過。”賞南回答道。
頭頂懸掛的燈的燈影從頂上罩下來,正好落在賞南的兩腮,看起來有些……氣鼓鼓的。
陸及說:“現在想。”
賞南驀地抬起頭看著陸及,像隻機警的林間小動物,賞南潛意識裡覺得,他此刻的回答,可能會直接影響到陸及是否決定在一十七歲拉著所有人陪葬的決定,所以他要慎之又慎,慎之又慎,慎之又慎……
思考良久,賞南小心翼翼地作答,“給你守墓?”
陸及笑看著賞南,沒有對這個答案表現出滿意或者不滿意的神情,賞南感到有些忐忑,因為他摸不準陸及到底在想什麼,完全摸不準,所以賞南隻能一點一點的試探。
“我在陸家隻和你感情最好,你死了,我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讓我留在這裡,如果他們願意讓我繼續留在這裡的話,我就守著你的墓,如果他們不願意再讓我繼續留在這裡,”賞南表情變得有些頹喪和落寞,“那我就隻能去外麵流浪了,但我會一直想著你的。”
這隻是賞南這麼說,他可不能真放任陸及死去。
時間在兩人呼吸間安靜地流淌。
這大半年以來,賞南在陸家被養護得非常好,但陸及還記得他初次見到賞南時,營養不良造成的瘦弱,受儘欺淩的童年造成的戰戰兢兢,所以當賞南說他可能會去外麵流浪時,陸及在想,他是否能接受好不容易養得健健康康的孩子再度變成一開始的那副可憐模樣。
哪怕結果是賞南做的第一個假設,他是否能夠接受他的孩子守著他的孤墳度過餘生。
兩個假設的答案都是不能接受。
“你之前不是說要給我養老送終,不養了?”
賞南的眼睛在聽見陸及的回答之後慢慢亮了起來,陸及雖然沒有直接回答,但賞南瞬間就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