縉王四子名趙銘, 五年來,戰名遠揚,縉王的半壁江山大半是他打下的。然他出身低微, 生母卑賤,早年不怎麼受重視, 前段時間兄弟內鬥,他便被長兄奪了軍權。
卻沒想到,解圍懷東城, 竟是他親自帶兵前來。
梁王的人猝不及防被兩麵夾攻,很快就抵禦不過,退了十幾裡地。
這些日子一潭死水的平洲王府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平洲王父子一起招待進城的趙銘。
蕭柳的院子裡悲喜交加,三個暗衛單獨去敘舊, 絮兒急急忙忙地給兩位主子準備洗漱用品、吃食,把整個院子的人使喚得團團轉。
內室,反倒是靜悄悄的。
蕭柳壓下了伍正言的反對, 一層層解了他的衣袍,給他清理傷口,語調輕輕柔柔的, 十分平常,好像他們之間沒有五年的分離,伍正言不過早上出門一趟而已。
“最近我去傷兵所幫忙, 對這些刀槍傷口的處理都很熟練了。”
伍正言光著上半身任由她消毒上藥,目光緊緊鎖著她,仿佛怎麼都看不夠。
蕭柳忙中抬頭看了他一眼,又重新給他全身十幾處大小傷口一一進行處理:“傻子,一動不動的, 不疼嗎?”
伍正言:“不疼。”但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終於轉移了一下視線。
於是,瞥到了她來不及穿上的公主常服。
眸光一暗。
“是你自願的嗎?”伍正言問。
蕭柳疑惑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了那一套衣裳,默了默,輕輕“嗯”了一聲,撕開紗布包紮他的手臂。
伍正言胸膛起伏了一下。
蕭柳先出聲說了:“我以前頂不屑這些,多少舍身取義是慷他人之慨?舍身的是我們公主女眷,取義的是他們王公大臣……比起人人稱頌為國為民的公主,我寧可做任性妄為自私不堪的皇家‘恥辱’……但這幾日,我重新認識了這四字。”
蕭柳仿佛敘家常,驚心動魄的困城之事被她說出來,風淡雲輕,聽不出一絲緊張氛圍:“女人想乾點事能乾出點事,總少不了被揣測是攀上了什麼有權有勢的男人,我一個前朝公主,先是被退婚,後來又和親不成,非親非故住在平洲王府裡,把控著巨大的財富,這五年乾的事亦正亦邪,名聲委實不太好聽。”
伍正言捏了捏她的手。
蕭柳對他露出一個笑臉:“我不在意,我知道你也不在意。”
伍正言回了一個笑,扯動了臉上的傷口,血珠滲出來。
蕭柳吸了一口氣,立刻固定住他的腦袋:“這是舊傷?都有點潰爛了。”
伍正言僵著脖子任她擺弄,解釋:“趕路著急,來不及處理。”
蕭柳清理的手一頓,再清理時動作越發輕柔。
嘴裡繼續剛才的話題:“外麵隻知道我倒賣兵器,甚少知道這些兵器出自我手,梁軍這些日子散播謠言,造謠我和平洲王府……”
伍正言抬眼盯著她的臉,想看出她平靜神情下是不是有委屈難過。
蕭柳沒有,她是真的很淡然。
“外麵的謠言、埋怨我都知道,百姓不喜前朝五公主,可戰鼓一響,這些不明真相的人還是會悍不畏死地衝上去,一批人倒下,一批人接上。很多人隻知道懷東之危是因為我,但是,沒人站出來說,一個女人罷了,交出去又何妨?”
蕭柳清理完了臉上傷口的臟汙,上了藥,仔細覆蓋上一層紗布。
“人不能對外人太苛刻,懷東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錯,我是幫了西北良多,但不能苛求人家為了我全城覆滅,也沒必要。”她摸了摸他的胡茬,五年邊關生活,他的棱角更加瘦削堅硬,更具有男子氣概,“這天下,除了你,我去哪都是一樣的,除了牽掛你,到哪我也能讓自己過得好。”
伍正言握住了她的手,自城門看到她後胸口越積越多的憤懣,看到那一套公主常服時幾乎要爆炸的怒火終於消散無蹤。
他憤怒的是蕭柳再一次遭遇離棄,但蕭柳若是不放在心上,他便也沒有生氣的理由。
蕭柳看出來了,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不再說話,專心為他清理傷口。
他身上本就有很多舊傷傷疤,五年邊關,傷疤更多了,有的地方甚至縱橫交錯,光看疤痕就覺得身上隱痛。
伍正言看著她輕柔擦拭著每一個傷口,細致地清理掉皮肉裡的沙粒臟汙,皮肉的痛都變得沒什麼感覺了,空了五年的心滿滿當當,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蕭柳拿藥的時候抬頭看到,笑問:“傻笑什麼?”
伍正言說:“沒什麼,就是覺得,真好。”
蕭柳望進他眼裡,跟著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隨口般問:“你怎麼會來?我以為發現不對的西北軍會派離得最近的虎山營前來支援。”
伍正言說:“我正好去了虎山營,聽說懷東的事便請命急行軍先一步趕來,虎山營被魏軍拖住,支援兵力不足,隻派了一千多人,除了我的人,還有另一路去找縉雲軍。”
蕭柳笑了一聲:“這麼巧?”
伍正言也不知道她是單純的感慨,還是什麼意思,沒忍住,問她:“你……生氣了嗎?”
蕭柳詫異看他:“我為什麼生氣?”
伍正言越發覺得她生氣了,握住她的手腕,拇指正好壓在那條結發紅繩上,輕輕摩挲了幾下:“離開京城那刻,我下定了決心,往後的日子裡,定要護著你自由自在,不讓任何人左右你的意願。和親這樣的事情,絕不會發生第二次。”
他握著她的手腕,輕輕貼在臉上,仰視著她:“你在懷東六年多了,雖然嘴上不說,但當年你便喜歡這裡的人,後來又處處幫平洲王府,必然是有感情的,你最痛恨親人為了利益放棄出賣親人,我不知道你當時站在那是不是自願的,我隻知道縱然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你,我也會站在你身邊。我當時若是跟著撤了,倘若你是被逼的,該多絕望傷心?退一萬步說,縱然你是自願的,我也不願意。”
“八百人前來支援,我知道很危險,可是,於公,若能用我們八百人換來懷東等到援軍,值得;於私,縱然我死了,能讓你在絕境中知道你不是一個人,更值得。”
伍正言與她十指相扣:“公主,這五年戰場廝殺,我越發明白,我不是先輩那樣為大義而無私的人,我是一腔義氣上了戰場,可非要讓我做個選擇,我選擇你。”
在他說到“縱然你是自願的,我也不願意”,蕭柳的淚珠便溢出了眼眶,等到他說完所有的話,她眼淚掉得越發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伍正言慌亂地給她擦眼淚,隻是他的手在西北沙場風吹雨淋變得粗糙得很,哪怕再小心,抹了幾下,反而把她的臉刮得通紅,頓時,心疼自慚愧疚齊齊湧上心頭,越發無措。
蕭柳臉上的確被他抹得火辣辣的,但眼淚反而少了,她握住他低落收回去的手掌,摩挲著上麵的溝壑老繭:“傻子,我沒騙你啊,在城樓上我便都知道了。所以我說,不生氣,你為了我不要性命,我怎麼會生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