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什麼人能泰然麵對自己的死亡?
也許有, 但肯定不是逯三。
他的命雖然並不算寶貴,尤其抵不上司空大人那樣的大人物的命,但也是爹娘給的, 他看重得很。
所以在相府宴請孫潛的消息傳來時, 他已充分做好了逃離長安的準備。
天氣冷得很, 還未見蚊蟲,但他仍然十分細心,將老仆一家的屍體搬進了小院角落裡的柴房。屍體上一層層灑過石灰和驅蟲草藥,以免有肮臟氣味傳出來,提前令事情敗露。
他手法仔細,無論是石灰還是草藥都是提前準備好的,此時也收拾得十分乾淨,最後還不忘記再層層疊疊壘起如小山般的屍體上,再以乾草遮蓋,最後蓋好木柴。
長安城的小酒館裡,隨便找出一個廚師也未必會如此精心地對待自己烹製的菜肴,但他總如此這般,才會深得司空大人的信任。
逯三不僅收拾好了這一家的屍體, 還在短短數天內與左鄰右舍關係處得相當熱絡。
他雖年齡大了些, 怎麼也有三十五六歲, 但心靈手巧熱心腸,幫左鄰的老婦補了一口將要破的鍋, 又拿些家中多餘的木料,幫右鄰的漢子釘出了一輛小推車。
世風日下, 人心不古,這樣一位憨厚勤快的漢子居然中饋無人,幾天時間門裡, 青門東街第二條小巷裡的淩家來了個單身侄子的消息,甚至都傳到了老婦娘家守寡的侄女那裡。
相府舉辦酒宴的前一天,逯三還吃到了那位小娘子送來的一碗韭菜湯。
說實話,不怎麼好吃,雖然裡麵還多加了一個含情脈脈的雞蛋,卻比不上蘭娘與他煮的那一碗麥糊。
想起亡妻,逯三心裡有些自責難過,若他能警醒些,待孩子生下來,她也許就不會尋死了。
女人家如此執拗,是她的性子問題,但他總當看著她些,不該那般大意。
他吃完了那一碗湯,這一點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就跟著消散了。
這天暮色氤氳時,逯三帶了套衣物,敲開了右鄰的門。
一家子正在吃飯,見他上門,還熱情地招呼了他一聲,問他要不要再來一碗韭湯。
逯三很是謙遜有禮的拒絕之後,才說明來意。
“主君有命,我不得不提前回一趟蜀中。”他說,“可伯父一家未歸,隻能請大哥大嫂替我代為看顧幾天房子,莫令頑童進院玩耍,踩壞了伯父家平整過的院子。”
鄰居家的大哥是個精細人,略有些遲疑時,逯三早將那老仆未上過幾次身的一套麻布衣服遞了上去,上麵還有一副自己早準備好的銅耳環。
“區區薄禮……”
那位嫂子眼裡立刻綻放出了亮光。
逯三看了一眼,又故意加了一句,“若是大哥大嫂得了閒,也煩勞順路時略收拾下屋子,我那伯娘心地自然是好的,就是太要強了些,見不得家中不潔淨。”
那老仆的妻子心地其實算不得極好,因為這位鄰居大嫂收下這對銅耳環後,還絮絮叨叨講了半天那對老仆夫妻如何精打細算,又如何克扣兒婦的針線和燈油,害得那小媳婦還要從他家借一點線來縫補衣物,日子明明不拮據,卻過得那麼辛苦。
逯三十分注意地聽著,從不錯過任何細節,臉上也一直帶著和藹的微笑。
他當然不會告訴這位嫂子,那小媳婦再也不必辛苦了,她和她的丈夫也被他安置在了柴房的柴草堆下,靜待冰雪消融。
如果諸葛亮殞命,蜀漢當會如何反應?
在最初的慌亂過後,相府官員會一邊派人進宮報信,一邊封鎖長安城。
城門關閉,城中一片腥風血雨。
老仆家中可能會被搜查,也可能不會。但不管怎樣,在得知老仆一家數天前離開的消息後,朝廷一定會派人去追查下落。
各個州縣郡府能調度的差役一共就那麼多,多幾個需要留心的目標也不錯。
至於他透露給鄰居自己要去蜀中的消息,也不過是魏國的一個小計謀。
明麵上用來聲東擊西,暗地裡給那些需要借口的官員和世家一個懷疑的方向。
刺殺諸葛亮的刺客千真萬確是魏將,但將短刃遞上去的刺客究竟從何而來?又曾與誰接洽?
至於有多少人會在這場腥風血雨中無辜喪命,逯三就不關心了。
他的命雖然不算寶貴,但他卻十分看重。
——也隻看重自己的那一條命而已。
到得第二日,眼見得孫潛上了張裔的馬車後,逯三便立刻往“家”的方向而去。
他在轉了兩個彎之後,在街邊修鍋補碗的攤子處,在一隻磨亮的銅盆所倒映出來的影像裡確定了自己在被人跟蹤。
不必想,那必然是溫家的仆人。
麵色不善,腳步緊跟,腰配環首刀,似乎懷裡還有短刃。
溫衡亦知曉相府設宴的消息,特地派人來跟蹤,還是這樣的大漢,多半是想給這個魏國來的刺客殺人滅口,斷了溫家與魏國曾私下裡有過聯絡的那一點痕跡……
但是,多可惜啊。
此是蜀國,而非魏吳。
若在魏吳,鬨市中有豪奴綁了哪個不長眼的平民,打罵一頓也是平常,堵了嘴捆上扔進馬車裡帶走,也無人在意,誰知道那平民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錢,拐了人家的婢女,或者單純隻是惹得人家不順心呢?
否則為什麼滿大街偏偏綁了他?那定然是他的不對了!
時有小兒歌謠,“欲求牙門,當得千匹。百人督,五百匹。”
官員亦是花錢買官的世家子,誰會多管自家閒事?
若是這樣的世道,逯三還真不容易在豪奴眼皮下走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