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誰讓諸葛亮將世家整治得這般噤若寒蟬,使他們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對他動手呢?
合該讓他從從容容地鑽進一處市廛之中,在馬匹牛羊,奴隸煙塵之間門,再輕輕鬆鬆地擺脫了那幾個溫家仆役,調轉了一個方向,步履安閒地自章城門而出。
不得不說,逯三在平安離城時,心中並非半點對諸葛亮的感激都沒有。
這座蜀漢都城雖不算繁華,百姓倒的確安居樂業。
他忍住了那一點回頭再看一眼城門的衝動,略有些真心實意的想,不知孫潛如何了。
希望他那一刀捅得準些,莫讓這位清正廉明的大漢丞相死得太痛苦。
大漢丞相並未如他想象那般痛苦死去,而是沐浴更衣一番後,乖乖在榻上躺著,喝著沒什麼意義,但能令相府眾人感到安心的安神補血的熱飲。
那裡據說加了好幾味中草藥,是宮中醫官知情後匆匆跑了過來,幾名醫官一同商討過後,慎重開的方子。
味道辛辣至極,即便是諸葛亮也有些難以入口。
“臣的確無事,陛下……”
“相父經此大劫,怎能不珍重身體,小心調養?”
天子看了看端著藥碗的丞相,又看了看旁邊似乎不太想幫一把手的亭主。
他最後鼓起勇氣,伸出了手想要拿過藥碗和羹匙,“朕來幫相父拿著碗好不好?”
丞相感覺心情有些複雜。
諸葛亮一輩子律己甚嚴,從不示弱於人前,現在這般情景,實在讓他有些難以應付。
……但又不能說連傷疤也已痊愈,這無論如何也難以令人相信。
他看看阿鬥泫然欲泣的臉,還是默默地把這難喝至極又毫無用途的湯藥喝了下去。
“刺客之事,有衛尉和郎中令留心,數日之內,必能將其緝拿,夫人亦不必擔心。”
天子如此安慰著一旁的亭主,而後者什麼話也沒說,隻是施了一禮。
“妾自然不擔心。”
她這麼悠悠地說了一句,倒讓丞相的心又懸了起來。
數日之內,是無法緝拿到逯三這樣手段高明的刺客的。
他離了城後,便在城西找了個驛站住下。雖然價錢比城內的客舍要高,但條件很不怎麼樣,用的木炭雜質甚多,裡麵可能摻了不少糠灰,令這位客人大感不快,同驛站大吵了一架。
驛站見過刁蠻不講理的客人,但沒見過這麼能占住道理又這麼能吵架的客人,最後隻好息事寧人,為他換了上好的木炭,又暗自記下在第二日送進來的粥湯裡,非要唾幾口口水泄憤不可。
逯三雖不介意吃那碗帶口水的粥湯,但他卻沒有這樣的閒心,到得半夜,他翻牆出去,先將守夜的仆役一刀割了喉,藏起來後再牽了一匹馬廄裡的馬,悄悄離開。
待得日上三竿,驛站的活計們總算在草堆裡找到屍體時,逯三已經繞了個圈子,從城西跑到了城東,一路奔著黃河而去。
當他路過城北,遠遠望了一眼那過了辰時,仍然緊閉的城門時,便知道孫潛必定得手了。
接下來他隻需要全神貫注地逃命,逃離這個因這場刺殺而震怒的國家。
這一路十分不容易,跑到一處縣城,便換一個模樣,小吏進的城,出城便是個坐著驢車的貨郎,待到臨晉時,已經是個淒楚不堪的流民模樣。
通緝令送到臨晉城,要求城裡的差役留心是否有如此樣貌的漢子經過時,逯三正在哆哆嗦嗦的遊過黃河。他提前從城中帶出了一包鹹肉,一壺烈酒,吃喝過後,才跳入淩汛將至的黃河裡。
冰水仿佛千萬根針,紮進了他的皮肉裡,紮得他骨頭縫都在歇斯底裡的喊疼!
可是那一壺酒卻燙得他心裡火熱!他知道,過了黃河,繞過蒲阪,他便能回到魏國了!
任憑蜀國洪水滔天,也與他再無乾係了!
數次即將溺斃在冰水之中,又數次掙紮著浮出水麵,逯三就這麼堅持著在布滿碎冰的黃河裡遊過了岸。
四肢將要凍僵,浮冰刺破皮膚,身上鮮血淋漓,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如此這般的喜悅。
他這麼一個小人物,現下竟能成就這番大事業!荊軻不可為之事,他卻做到了!
而且,那些刺客死後才能留於史書,而他卻並非如此,他已經等不及回到魏國,等不及暢想他未來的好日子了!
也許司空大人獎賞他的不再是金帛美女,而是官爵。
他還很年輕,不足四十歲,他還可以娶妻生子,這一次,他要娶一個柔順些的美貌女子,出身亦不能低賤……他能肖想一位世家女嗎?
逯三是懷著這樣美好的願望睡去的,他躲進了蒲阪以北的山裡,那小村落位置極偏僻,罕有人至,且已算得上是魏蜀交界之處,他幾乎認為自己已是萬無一失。
但睡到半夜時,這名警覺的刺客還是驚醒了。
他覺得附近有人,而且還在注視著他。
他這樣爬起來時,月光透過茅草屋的屋頂,漏了幾縷下來,灑在榻前的女人身上。
她一身淡色羅裙,美得驚心動魄,幾如天人。
但那雙眼睛,在暗夜裡閃著微光。
逯三仿佛周身又一次置於黃河的浮冰之下,隻是這一次,他不知還能不能逃脫。
“跑得真快。”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幾乎帶了一點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