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落了小雪。
乍暖還寒, 街頭巷尾有那等媳婦心思不仔細,忘記為夫君添一件衣服的,傍晚時家裡便少不得一碗薑湯。
除卻薑湯之外, 這幾日用以佐餐的還有一道話題,便是丞相的身體狀況了。
對於興的炎漢朝廷來說, 從未央宮中的天子到田間門的庶民, 似乎從來無人思考過,若諸葛亮死了, 這個國家究竟前路如何。
十幾年前, 川蜀之地迎來劉備軍隊開始, 川蜀便習慣了按照諸葛軍師的節奏, 有條不紊地工作下去, 小到一匹蜀錦,一壺烈酒,一罐精糖, 大到一座城池,一個國家, 一場戰爭。丞相總會忙忙碌碌地打點一切, 而且也總是精力充沛,身體康健。
——畢竟曾經在隆中躬耕隴畝, 那些農人田客如此開玩笑說,種地的身體肯定不錯。
因此無人會為那等虛無縹緲之事擔憂,哪怕暗中視丞相為政敵的李嚴也不會思考這個問題。
他的想象力極限也就是削弱一點諸葛丞相的權威, 讓自己成為這個國家的號人物——考慮到丞相在蜀漢上下無疑倫比的影響力, 這已經算是個極有野心的目標。
但誰說廣受愛戴的人就不會死?哪怕他身體康健,畢竟也是血肉之軀,敵不過刺客的一柄短刃。
至少現在, 劉禪開始認真嚴肅地思考起這個問題了。
比起諸葛喬與諸葛瞻兄弟,皇帝才是自幼一直被諸葛亮帶在身邊,教養長大的人。除了這份情誼之外,這位皇帝更清楚的是,他的能力根本不足以獨自麵對魏吳。
據說那一晚,宣室的燈燭徹夜未熄。對於這位熱衷玩樂多過考校朝中大臣的天子來說,這極不尋常。
不過更不尋常的是,皇帝開始關心起世家大族之事。
這位天子不擅長麵對外敵,這幾乎是朝廷上下眾所周知的事,但不代表他毫無為人君的威嚴,更不代表他沒有為人君的手腕。
當劉禪察覺到有人暗中同魏國勾結,意欲對這個國家不利時,他是既不講證據,也不講道理的。他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肖似先主“不甚樂讀書,喜狗馬、音樂、美衣服”的一麵,而在少數情況下也會無師自通的學會先主暴躁無禮如老革的那一麵。
任何人都不能指望說服這位處在驚怒之中的年輕皇帝——也許諸葛亮可以,但這位丞相因休養身體,已遷至驪山腳下彆院中靜養,大臣們不能再指望他現在帶著未痊愈的傷勢趕回來安撫一下天子。
整個長安城都在劉禪那狐疑而陰鷙的目光下膽戰心驚,並且期盼著丞相能早一點兒傷愈歸來。
在清淨美麗,溫暖如春的驪山彆院裡,深受期待的諸葛丞相靠在憑幾上,按照大家的要求,不僅端著一碗薑茶在慢慢喝,身上還多蓋了一條毯子。
一旁坐著蔣琬和楊儀,正與他彙報這幾日的諸多瑣事。
曹魏不肯投降,月便要揮師東進,糧草輜重是重中之重,最不能疏忽大意。
楊儀剛將一批糧草安置在弘農大營,轉頭回長安時便聽到了這樣的消息。
據身邊人放出的小道消息說,這位楊長史當時臉都嚇白了。
……比那一日宮中賜宴時的臉色還白。
“淩訊將至,萬不可小心大意。”
“丞相放心,”雖然在人情世故上相當不靠譜,但在後勤之事上,楊儀還是很靠譜的,“潼關兩側的暗道皆已修繕加固過,又著兵士在河邊日夜看守,若有端倪,趙統將軍會多安排些人手破冰,必不至為禍。”
丞相思考了一會兒,默默地將喝了一半的薑茶放下。
“魏國也沒什麼消息。”
蔣琬和楊儀互相看了看,搖了搖頭。
“丞相,今晨逮到的那名刺客逯,已全招了。”
似乎還是不太習慣討論公事時這般威儀不肅,項枕臥語,諸葛亮有點想離開憑幾,恢複端坐的姿態,不過當他剛剛一動,楊儀就極其緊張的身體前傾了。
“丞相您不舒服嗎?要不要下官去喚醫官?”
“……不必,公琰,你繼續說。”
丞相一臉平靜的重新靠回了憑幾。
“他是魏大司空陳群派來長安的,”蔣琬說,“陳群拿他當死士,不過這人並不是十分硬氣,聽說郎中令未曾用什麼酷刑,他便將知道的事全說了。”
不過,逯所知道的事,其實也並不多。
除了與溫家接洽,以及用孫資的信來脅迫孫潛行刺之外,其餘不過瑣事。
但在蔣琬問出“要不要抓捕溫衡,再將此案公之於天下”時,丞相思考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此事先擱置一旁吧。”他說,“待我回長安時,再做定奪。”
楊儀有些迷茫的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蔣琬心念電轉,點了點頭,換了下一個話題。
“廷尉派人來相府問詢,魏將孫潛該當如何?廷尉議罪,當受梟首之刑,未知……”
“按《漢律九章》論,亦如此?”
按《漢律九章》而論,孫潛雖有行刺之心,亦有行刺之舉,但係受人脅迫,又未成功,若真按律法而來,該是“減死罪一等”,也就是流放邊遠地區服苦役。
不過除非諸葛亮出麵,否則誰也不會真按律令來判的。
彆的不說,光一個小皇帝就得罪不起。
丞相看看沉默的蔣琬,歎了一口氣,“我去寫信給廷尉吧。”
“丞相養傷要緊,怎能為這等瑣事空勞心神?”
“隨心議罪而不守律令,哪裡稱得上是瑣事。”丞相坐起來時,突然想起了什麼,“那刺客說沒說策論為誰所寫?”
“不曾,隻說是溫衡請了博學之士為其出謀劃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