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對旁人,還是對自身。
這從寧永壽昨晚談起朋來鎮凶案時的態度就可見一斑。
“季太太客氣了。”
黎漸川淡淡笑著應道。
季太太掩嘴輕笑,還要再說什麼,大街前邊卻傳來了一陣汽車鳴笛聲,圍攏的人群迅速裂開一道縫隙。
一輛汽車開進來,隻披了件衣服的羅大帶著兩個手下匆匆下車,大步走來,甩著警棍驅趕。
“都彆看了!趕緊散開!”
羅大是個矮粗的青年,唇上蓄須,一臉煩躁憂慮,走進看了眼阮學智的屍體,朝寧永壽招手:“寧三,怎麼個情況?”
“四太太的兄弟在你這兒住了才幾天,命就沒了,你說,你就說,讓我拿什麼跟四太太交代,跟丁局長交代,跟阮家交代!”
寧永壽一溜小跑過去,直喊冤:“我的好羅處,阮大公子墜樓一不是我公寓窗台塌了,二不是我寧某人親自推的,怎麼還能怪上我呢!”
羅大冷哼:“那你跟我說說,阮學智是怎麼摔的?”
寧永壽道:“老羅,說實話,我是真沒看清。昨兒夜裡我二哥派人喊我回老宅對賬本,一對就對到天都要大亮,回院子,還有一幫姨娘不消停,非要拉著我睡覺,也不看看我都被那賬本磋磨成什麼樣了,還不安生。沒法子,我就往公寓這兒來了,想著圖個清靜,好好睡上一覺。”
“誰成想,剛要走到門廳,就聽見頭頂上有窗子被推搡開的聲音,一抬頭,一個黑影子就砸了下來,得虧我躲得快,不然你可就得去回春堂看我了。”
羅大皺眉:“沒看清人怎麼掉下來的?”
“沒。”
寧永壽果斷搖頭。
羅大又看向被公寓門房攔著沒讓走的倒夜香的漢子:“你看見沒?”
倒夜香的連忙搖頭:“回大人,沒、沒看見。”
眼見這兩人問不出有用的信息,羅大朝一名手下抬了抬手:“走,上樓看看。寧三,你跟著。”他摟了把寧永壽的脖子,把人拽著往前兩步。
三人幾步走到門廳,羅大掃了這裡三名女子一眼,隻朝黎漸川含笑點了下頭,道了聲曼晴小姐,就進去了。
王曼晴的房間門內沒有太多關於她家庭狀況的信息,但看旁人的態度,和季太太所言,這王曼晴本人和家世看來都相當不一般。
黎漸川正琢磨著這一點,兩輛人力車突然從街前頭狂奔過來,在汽車附近停下,一名穿著黑色警服的光頭警察和一名拎著木箱子的老大夫分彆下來,來到阮學智的屍體旁。
留守屍體的另一名長臉警察道:“不是讓你去請仵作,彭老先生怎麼來了?”
光頭警察擦著汗,也無奈道:“朋來鎮小,沒仵作,平日出了什麼事,驗屍的活兒都是回春堂的彭老先生和他小徒弟一並乾了。這不,我跟彭老先生先來,他小徒弟還在後頭跑著呢。”
“哎對,你會開車,趕緊把汽車挪開,到路那邊去。”
長臉警察皺眉:“好好的挪車做什麼?”
光頭警察一臉諱莫如深,但還是小聲開口道:“縣裡李家那個,抬進門衝喜的,李老爺都沒撐到拜堂就沒了。李老太太請劉大師去看,說是時辰沒選好,喜沒衝成,但這人不能送走也不能留大宅,安排到朋來鎮小定山那邊的小院去了,這不,昨晚上子時前就從縣裡抬出來了,一頂小紅花轎,前後掛四個紙人,駭人得很。”
“就剛才,我去鎮北邊羅頭兒家隔壁請彭老先生,正撞上轎子進來,要穿過這條主街,從海邊李家彆莊那兒繞上山腳去,沒多久就該過來了!”
長臉警察也是一激靈:“這破事,還真是趕上了!”
說話間門,忙跑去汽車上,發動車子讓路。
這些話飄進黎漸川的耳內,粗粗記下,但沒太在意,他正邁動步子,不遠不近地看著那位彭老先生戴上手套,蹲著身子查驗阮學智的屍體。
那名小徒弟也趕到了,一邊打著下手,一邊記錄驗屍結果。
阮學智的屍體沒什麼大問題,完全符合墜樓死亡的情況,唯有兩點,彭老先生讓小徒弟多記了一筆,一是阮學智的左半邊腦袋摔得太粉碎,對這個高度和石板路麵來說還是過重了,二是阮學智口腔內血肉模糊,下方牙齒內側和腮幫子都有被尖銳物品劃破的傷口,傷口還很新鮮。
驗屍結果剛出來,門廳一陣響動,羅大又帶著人風風火火地下來了,後邊還跟著教書先生和一對姿態親密的年輕男女。
一眼看見屍體旁的黎漸川,羅大便擺手甩開身後的人,快步過來,擰眉低聲道:“曼晴小姐,你第一個進了現場?”
黎漸川頷首:“對。但我沒有破壞任何痕跡,隻踹開了房門,也記下了當時房間門內的情況,不論之後那位戴眼鏡的先生是否在看著,若有問題,你都可以與我對一對。”
羅大沉默片刻,歎了口氣:“曼晴小姐,阮學智的房間門床榻雖亂,但房門曾是從內反鎖的,房內也沒有搏鬥掙紮的痕跡,還有酒在,我認為,阮學智是飲酒過多,醉了,東倒西歪拉下了床帳,又一時不慎,被床帳纏住絆倒,摔了下來。”
“這是一場意外,您認為呢?”
黎漸川看出羅大的態度有些不對,想了想,還是直接道:“我懷疑他是被人殺害的。”
“曼晴小姐,據寧三說,公寓大門在他昨晚離開時就從內上了鎖,外麵無法打開,也撬不了。”
聲音一頓,羅大朝四周看了眼,壓低聲音道:“犯案的隻可能是公寓裡的人,而且不出意外,阮學智見的最後一個人就是您。他剛搬來不久,與其他人皆是見都少見,沒有關係,唯一有關係的也就是您。”
“所以,這若不是意外墜樓,那麼熟人作案,嫌疑最大的,可就也是曼晴小姐您了。”
儘管有所猜測,但黎漸川還是有些沒想到,這嫌疑這麼快就扣到了他的腦袋上。也不知道王曼晴和阮學智到底有過什麼恩怨情仇,以至於羅大查都不查,就確信他作案動機最大。
而且王曼晴的身份竟令他如此忌憚,不惜欺瞞四姨太和阮家,也要把這件事壓下去。
“羅處長的意思是?”
黎漸川微微垂眼。
“這就是意外!”羅大斬釘截鐵道。
黎漸川歎出口氣,笑著抬眼,目光清明如刀鋒:“我這句話放這兒,羅處長,阮學智極可能是他殺,凶手也絕不是我王曼晴。”
“我希望你秉公處理,把此事查個明白。為表清白,今日我跟著你一起查,一定要查個清清楚楚才行。”
況且,黎漸川可不認為一定是公寓裡的人。
他一直對阮學智昨夜回來時身上那縷極淡的香氣感到在意。
羅大苦笑起來:“曼晴小姐,我也相信不是你,但一旦查起來,你必然最大嫌疑,難免遭人議論。阮學智人死都死了,犯不著再平白連累了你……”
話說到一半,一陣風來,送過一道高昂喜慶的嗩呐聲。
羅大忽然一愣,看向不遠處,黎漸川也轉過頭去。
初升的朝陽曦光裡,四名短打綁孝的漢子抬著一頂暗紅的小花轎,慢悠悠從街儘頭走來。
一個戴著鬼神麵具的小孩高高揚著紙錢,轎子四角,四個吊死模樣的紙人白麵孔紅臉蛋,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
明明是破曉,一天最生氣勃勃的時刻,黎漸川卻忽然沒由來地感覺到了一陣子夜般刺骨的陰寒。
“雞鳴鬼路,新婚入殮,閒人避退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