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十二,上午八點。
羅大手底下的人以前所未有的態度和速度,完成了初步搜查,帶著一男一女和兩口證物箱來到了公寓五樓。
男人名叫石九,是朋來鎮上一家書齋的老板,大約二十,和阮學智年紀差不多,身高一米七左右,清秀孱弱,麵容蒼白,一身寬鬆的月白長袍套著,空空蕩蕩,瘦削好似一根無依無靠的細竹。
此人身子骨當真不好,縱是被下人攙扶著,緩步徐行,爬上五樓也已頗為費勁,眉心緊蹙了。
先他一步被帶上來的,是丁家老宅那位四姨太阮素心的灑掃丫鬟,喚作紫萍,十六七的年紀,身量較高,一張臉龐白似銀盤,隻因風吹日曬,略顯粗糙,一雙鳳眼點漆如墨,盈盈含水,明亮靈動之餘更添幾分楚楚可憐,確實是個俊俏丫鬟。
她也不是一人來的,另有一名與她同房居住的丫鬟挽翠也被帶了來。兩人皆是小步輕移,惶惶不安,臉色嚇得慘白。
“已告訴了素心?”
黎漸川立在樓梯口,注視著這兩人走上來,忽然想起什麼,側頭低聲問羅大。
羅大苦澀一歎:“定不了意外,那便隻有抓住凶手,連著阮大公子的死訊一同帶去,才算對四太太有個交代。雖說四太太和她這堂兄關係極差,但到底是兄妹,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眼下這不明不白的,我哪敢就去通知。”
“這倆丫鬟是我托相好的喊出來的,沒敢告訴宅子裡。還望曼晴小姐留情,替我與珊瑚擔待些,莫要先告知四太太。”
聽到這話,黎漸川算是終於確定了自己心頭的一點懷疑。
羅大的溫柔鄉果然不是四姨太阮素心。
而且,阮素心雖看似沒了丁局長寵愛,被發配老宅,做了棄婦,娘家也不幫襯,隻讓阮學智來試探是否可以再嫁一個妹妹過來,但其內裡必然還有彆的門道,或是阮素心另有倚仗,或是她被棄一事不似表麵這麼簡單,否則羅大這種看人下菜碟的,不可能還對這位四姨太存有一絲敬畏忌憚。
黎漸川彎了彎唇角,隻道:“羅處長辦好事,自然會有好結果。”
羅大沒聽出這模棱兩可來,隻以為是應允,聽了立時便跟吞了定心丸一般,露出笑來,工作熱情極其高漲,兩名嫌疑人還沒在走廊地板上站穩當,他就已經大步走到了跟前,正了正帽子,冷冷發問。
“石九和紫萍是吧?”
羅大目光銳利地盯著兩人,“問你們什麼話就老實交代,不得隱瞞。我羅大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凶徒,咱們明明白白地來,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紫萍和挽翠死死埋著頭,戰戰兢兢,連聲道不敢。
書齋老板石九溫和一笑,聲音虛弱道:“羅處長儘管詢問,石九沒有不配合的道理。”
“問話的人可不隻是我,還有曼晴小姐。曼晴小姐心細如發,聰慧超群,許多線索也是曼晴小姐發現的,我羅大愚鈍,請曼晴小姐做此案的外聘顧問,協助偵破。”
羅大側讓一步,讓黎漸川位居主位的同時,還不忘溜須拍馬一下。
石九一怔,抬眼望向黎漸川,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原來曼晴小姐也到朋來鎮來了,許久不見,曼晴小姐可還安好?”
“甚好。”
黎漸川的目光凝在石九的臉上,在知道石九是阮學智上海的同窗時,他就料到了王曼晴與他相識的可能,並不驚訝,隻帶著故意露出的探究,神色淡淡道:“我來了已有兩三日了,昨晚阮學智去書齋,沒有同你說起過嗎?”
“曼晴小姐可是在笑話石九?”
石九笑容凝固,清淩淩的眉眼水一般向側一撇,漫出些淒楚自嘲的意味:“在上海讀大學時我與阮學智尚算是同窗好友,但我二人早已決裂,至今已一年有餘,曼晴小姐消息靈通,怎會不知?”
“他此次來到朋來鎮,隻是與我無意撞見,我無權無勢,避讓不得,隻能任由他連續幾日上門,在書齋他對我隻有冷嘲熱諷,哪有敘起同窗友情,說起曼晴小姐的時候。”
“曼晴小姐若是不信,大可問書齋的管事與往日客人,不必這般說話。”
周圍稍遠站著的幾名住客都未散去,聞言均都竊竊私語,談及權勢壓人,石九怯懦等等書齋見聞。
黎漸川聽了一耳朵,卻仍眉目不動,隻低頭翻著兩口箱子中的一口,裡麵是簡單搜查石九書齋與院子得來的些許可疑物品,黎漸川重點提及的幾樣東西都有,最顯眼的是一封書信。
寫信的人是石九在上海的一位好友,曾與他和阮學智都同過窗,此次來信是聽說阮學智去了朋來鎮,憂心石九遇見他,惹來麻煩。
依據這位好友言辭間透露的消息,可以知道石九與阮學智做過一段時間的朋友,但忽有一日,兩人便翻了臉,阮學智對石九時不時就是打壓嘲弄,處處擠兌,石九也不複從前的自尊倔強,半聲不吭,軟弱躲避,任其欺淩,有人看不慣,阮學智卻說這隻是他們二人之事,不須旁人去管,石九也默認,漸漸便無人再理會了。
後來阮家人不知為何在學校攔下了石九,石九消失了兩日,再次出現,便是肄業歸家,稱要養病。
這位好友雖不知他們二人究竟有何隱晦過節,但卻相信絕不會是石九主動去得罪了阮學智,便為他考量,來信告知了他多加小心。
“你曾被阮學智與阮家欺淩,以致不得不放棄學業與誌向,回到老家,你就不恨?”
黎漸川低頭聞了聞這封信,旋即揚眉掃向石九。
“恨,也不敢恨。”
石九靜靜抬眸:“我隻是一個窮鄉僻壤裡的窮小子,說是書香門第,卻父母雙亡,親人不在,無甚積累,能去往上海讀書都是靠著一點薄產。阮家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豈是我能說上一句恨的?”
“曼晴小姐,不怕你聽到實話,其實今早警察來書齋,同我說阮學智已死時,我心裡是沒有所謂好友同窗的悲傷的。我深深鬆了一口氣,隻有不敢相信的慶幸和愉悅。”
“縱有人罵我涼薄可惡,疑我殺人害命,我也得真心說一句,阮學智,我是不盼他好好活著的。”
黎漸川沉默片刻,道:“你二人決裂的原因是什麼?”
“說來曼晴小姐或許不信,他疑心我看上了他家三妹妹,欲行勾引之事。”石九沉沉道,“我百般解釋,隻是同學互助,他卻不聽,隻認為我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與他結交也是巴著他,居心叵測。”
“顧忌姑娘家的名聲與往日情誼,我不曾告知旁人過,但他與阮家卻仍是不願放過我。我避無可避,隻能回鄉,期盼一處清靜。”
這些話聽起來似乎順理成章,無甚破綻。
黎漸川最後又問道:“昨晚一整晚你都在何處,做些什麼?”
石九神色略顯疲憊,言簡意賅道:“昨夜阮學智離去後,我就讓管事關了書齋,自己回房歇息了,一晚都未曾離開過房間。我不喜下人近身伺候,沒有旁的證人。”
黎漸川點了點頭,示意長臉警察將圓凳給石九坐坐,免得事情還沒完全清楚,就把嫌疑人給累出個好歹。
他看向怯生生的丫鬟紫萍:“紫萍,你昨晚一整晚又在哪裡?”
問著,他接過另一口屬於紫萍的箱子,迅速翻查。
紫萍緊張地吞了吞唾沫,抬起眼睛小心道:“回曼、曼晴小姐,奴婢昨晚在院裡乾活到十點鐘才歇,歇下沒多久,忽然肚子疼,就去了後門的茅房,一直待到天色小亮。”
“你是說你在茅房待了至少三四個小時?”黎漸川手指一頓,從箱子裡捏起一個水紅色的荷包。
紫萍瞧見,明顯神色一緊,口齒也不利索起來:“是、是在茅房,曼晴小姐。”
羅大在旁冷笑:“肚子疼在茅房蹲一宿,然後今天人還能好好地走過來,不見虛弱異樣?你這是在拿誰當傻子?老實說,昨晚究竟在哪兒!”
紫萍驚慌,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我、我……”
黎漸川看了她一眼,聞了聞荷包,然後將其拆開。
荷包裡一沒裝香料二沒裝平安符,隻整整齊齊地疊放了兩張紙條,紙條展開,是鋼筆字,寫著兩首纏綿悱惻的情詩。
黎漸川一眼便認出,這正是阮學智的筆跡。
“這是阮學智給你寫的?你和阮學智是什麼關係?”黎漸川把紙條遞到紫萍眼前。
紫萍張了張嘴,臉上立刻滾下淚來:“羅處長,曼晴小姐,我、我真的不會害大少爺!”
她情緒激動起來,說話也顛三倒四的。
但大致意思黎漸川卻聽明白了。
紫萍原先在阮家時,其實就對阮學智心存愛慕,隻是她野心大,要做阮學智的阮太太,不做姨太太,更看不上通房丫鬟的身份,便拒了阮學智,去了阮素心身邊,想著欲擒故縱一番。
誰知她剛到阮素心身邊沒多久,阮素心就被許給了丁局長,婚期很近,還點了她做陪嫁丫鬟。
她去找阮素心哭訴,阮素心卻道出她的心思,且直言要給阮學智不痛快,偏他喜歡的,她就不允。再去找阮學智,阮學智又隨阮家大房回老家祭祖了,紫萍無法,隻能隨阮素心來了丁家。
後來又因差點被丁局長看上,惹了大太太不喜,就罰做了灑掃丫鬟,這次四姨太阮素心被掃地出門,大太太就順勢也把紫萍送了出來。
紫萍落到灑掃丫鬟的田地,已是萬分後悔當初沒有答應去做阮學智的通房,做不成正頭娘子,做個姨太太,也總好過做些天不亮就要起床打掃院子的粗使活計。
正在她懊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時,阮學智卻忽然來了朋來鎮。
紫萍主動去勾搭上了阮學智,兩人一來二去,頗有舊情複燃之意。紫萍有信心,隻要她能再與阮學智好上一些時候,就可哄得他帶她一同回去阮家,不須再做低賤丫鬟。
但沒想到,昨日傍晚,阮學智與她幽會時,竟突然說他已心有所屬,要與她斷了。
這讓紫萍怎麼甘心?
她麵上善解人意地暫時應了,惹來阮學智心軟,說會再來看她,私底下卻在入夜後以拉肚子為借口,從後門悄悄溜了出去。她清楚阮學智這兩日的蹤跡,便在書齋外守著,一路跟著阮學智回了公寓。
沒瞧出什麼不對,但紫萍不信,又懷疑是公寓內的人,於是便打算潛進公寓看看阮學智會否與誰私會。
可公寓沒什麼地方可讓她鑽空子,正當她在外焦急琢磨時,一個穿桃紅色短褂的女子卻忽然來到了公寓門前,阮學智下來開了門,帶著這女人進去了。
紫萍知道自己沒有衝去對質的資格,便按捺下恨惱,繼續守著,想等那女人出來再跟蹤。
這一等就是半宿,天都快亮了,桃紅短褂的女人卻遲遲不出來。
紫萍一大清早便要去掃院子,再等不住了,隻好先回去了丁家老宅,打算改日再調查。
誰成想,就這一夜,阮學智竟死了。
她的未來出路,富貴榮華,又成了夢中泡影。
紫萍說著,嗚咽拭淚,哭得是當真傷心,但這傷心裡卻沒幾分是真給阮學智的。
“也就是說你沒有證人。”
黎漸川道。
紫萍哭聲一頓,睜大眼睛:“曼晴小姐,我絕不可能會害大少爺的!害了大少爺,對我能有什麼好處,我是指望大少爺帶我出去的!”
羅大的臉上已經掛上了深深的懷疑:“可阮學智已經拒了你,要和你斷了,又怎麼會答應帶你走?你的念想斷了,又對他貪花好色,移情彆戀一事心生嫉恨,讓他開了門,一同上樓,害了他又趕著天大亮前逃走,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羅處長,曼晴小姐!我是真的不會害大少爺,我隻是個小丫鬟,我怎麼敢!我不敢的……我不敢的!”
紫萍驚恐哭叫著。
這時,一陣腳步聲傳來,光頭警察從樓下跑上來,湊到羅大和黎漸川身側,以手遮掩,壓低聲音道:“處長,曼晴小姐,有人在丁家老宅後門附近的那條小河裡撈到了一條床單,全是血,應當是阮學智房間丟的那條。”
“另外,河邊有乞丐說,今天天剛亮時,有一個桃紅短褂的女人出現在河對麵,把什麼東西扔進了河裡,扔完就急匆匆地跑了。”
羅大麵色微變,目光冷厲地看向紫萍,手一抬:“證據確鑿,把凶犯紫萍帶下去,嚴加審訊!”
“羅處長,羅處長!真的不是我……不是我!”
紫萍被拉住,絕望大喊。
黎漸川閉了閉眼,忽然道:“等等。”
羅大一愣,忙擺手,示意先把紫萍放下,然後遲疑著看向黎漸川:“……曼晴小姐?”
目前查到的一切,絕稱不上證據確鑿,隻是嫌疑最大的,也確實就是丫鬟紫萍。
但黎漸川知道,殺害阮學智的凶手確實不是紫萍。
她的物品和她身上都沒有阮學智昨晚帶來的那絲淡香,反倒是另一位,書齋老板石九,香氣極淡卻有。
隻是還是那句話,沒有任何一樣關鍵證據,指向這位石老板。
念頭翻來覆去奔湧,看似很慢,實則隻有短短幾秒。
眾多驚詫疑惑的視線注視下,黎漸川緩步走到了石九麵前:“石老板可否脫下皮鞋?”
石九怔了怔,皺眉道:“曼晴小姐這是什麼意思?”
黎漸川盯著他,道:“紫萍作為丫鬟,並未裹腳,腳雖小,但據我目測卻沒有一樓窗台那道鞋印那般小。而且她現在雖是灑掃丫鬟,可從前卻是房裡的貼身丫鬟,不是從小做粗使活計的,養不出能拖動一個大男人,並將其隨意擺弄的力氣。”
“此外,就如紫萍所說,她是絕不希望阮學智死的。她指望阮學智帶她走,若真要殺人,也隻會去殺和她爭搶阮學智的人,而不會是寄托了她希望的靠山。除非她真的恨極,走投無路了。”
石九道:“曼晴小姐認為紫萍無辜,凶手便隻會是我?”
黎漸川沒答,隻道:“你看到我是協助斷案,而非嫌疑凶犯時,表現得有點驚訝。”
“你肄業回老家的原因,尋常同學或許不知道,但阮家一定有人知道,需要我去一封信問問嗎?你若做女子打扮,妝點之物不可能憑空而來,需要我再派人去查鎮上或縣裡那些胭脂鋪,洋貨行,成衣商店嗎?”
石九沉默地與黎漸川對視著。
片刻,他忽地笑了起來:“曼晴小姐,說實話,我看到你毫無嫌疑地站在這裡時,就已經知道我輸了。”
“我原本想著你在這裡,該是最大嫌疑,為免麻煩,以你的性子和對阮學智的厭恨應當隨意壓下,當作意外結案。再不濟,你要調查,但也該是忙著洗脫自身的嫌疑,而不該是去懷疑彆人。”
“若是那樣,警察想不到會去查我,就算查我,也不會有你可從容去打探我與阮學智的過往。”
“更何況,我認為一般人是不會看到一名女子隨阮學智進了樓,還會去懷疑這名女子的性彆的,頂多是看女子力氣大小罷了。”
話說到這裡,羅大怔愣,周圍住客也儘皆愕然。
“石小先生,真是你殺了人?”
教書先生趙成遠難以置信地驚問道。
石九虛弱之色頓去,淡然點頭:“是我。他該死。”
說著,石九彎腰,將自己的一雙皮鞋脫了下來,襪子也扯掉,完完全全地露出一對畸形扭曲的小腳來。
“曼晴小姐可想聽聽它的來曆?”
他抬起頭,笑著問。
黎漸川沉默了一陣,點了頭。
他抬手阻止了警察要立即將人拖下去的動作,隨後石九清淡的聲音便在公寓五樓的走廊中漠然響起,娓娓敘來一則可憐可恨的故事。
石九生在朋來鎮下麵的一個村子,祖上是清朝時的秀才,勉強算是書香門第,隻是祖父與父親不爭氣,若非祖母看著,僅有的一點家底都要敗落完了。
石九前麵的兄弟姐妹有三四個,但沒有一個活過十歲,全都夭折了。石母生下他後,難產去世,孝期還沒過,父親就拋下家裡,跟人去上海做生意了,隻留下在石老太太和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石九。
石老太太接連死了三四個孫子孫女,已變得有些魔怔,怕石九也養活不成,便學了不知哪裡來的玄乎說法,將石九這個孫子當作女孩養。
尋常信了這說法的,把男孩當女孩養,也不過就是外表打扮,對外說法之類,哪有完完全全真當成女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