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漸川跟隨道童邁進這座名為蓬萊的道觀時,觀中恰巧到了敲鐘的時辰,沉靄暮色披著茫茫煙霧,湧入層疊青巒間,悠遠疏朗的鐘聲響起,壓平暑燥蟬鳴,寂寥清寒。
單聽這鐘聲,倒不像是妖道妖觀,反而有幾分超然淡渺之意。
“李三少爺,小心腳下。”
道童在前引路,以清脆稚嫩的聲音提醒道。
黎漸川以李新棠漫不經心的態度應了聲,走過兩道高高的舊門檻,從觀門過去,前方透亮的視野便豁然開朗,一下子清淩淩地現出一片占地不大的道教建築來。
黎漸川對道觀說不上有多了解,但大致清楚其布局結構,隻這一眼看去,他就發覺了這座蓬萊觀的古怪之處。
觀門內一條中軸線,先是一片成陰陽太極模樣的小廣場,廣場上未曾放置一座鼎爐,反倒是在四角擺了四座似雜亂樹枝間嵌了一顆怪異眼球的石像,石像上纏滿鎖鏈與黃符,看著頗為駭人。
廣場後麵接著兩座宮殿,一座地勢高過一座,殿門皆是大敞。
以黎漸川的目力,一掃之下就輕輕鬆鬆看清了殿內情形,前邊的宮殿名純陽宮,並無神像在,吃著香火供奉的卻是一個掛鎖的紅木匣子,後邊的宮殿名三清殿,自然也是不見三清,隻有一座手托人腦的無臉石像立在其中。
黎漸川透過宮殿未遮掩仔細的縫隙端詳那石像,隱約認出石像那一身打扮,竟像極了現代社會的短袖短褲。
三清殿裡供奉的,是挖腦魔案中馮天德夢見的那個帶著人腦雕塑的年輕人?他這衣著,和報紙上報道的挖腦魔案的死者一模一樣,這兩者之間又是什麼關係?
兩年前的朋來鎮又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打扮的年輕人?
他來自哪裡?
未來?
這份衣著與來曆的懷疑,在今日中午剛剛產生,傍晚就以這種輕易而又突然的方式得到了證實,好像有點太過刻意。
黎漸川暗自蹙眉。
“李三少爺,客堂到了。”
道童的聲音拉回了黎漸川的思緒。
短短數十步路,兩人就已然越過純陽宮,來到了側邊一間客堂前。
按道童的話說,馬上便是舉行中元法事的大日子,觀內諸事都有講究,就連撞鐘這種事都不能再如尋常一般交給道童,得從今日起由馮天德這位觀主親自去撞,直到七月十五那天,撞滿三日共九九八十一下,所以還得勞煩黎漸川多等上一會兒。
熱茶果點都不缺,道童待客的模樣,也不像是與李家立場對立,你死我活,更不像是彆有恩怨,陰謀算計。
朋來鎮,蓬萊觀,這兩個念起來極為相似的名字,內裡聯係果然不簡單。
黎漸川在客堂邊等待著,邊默默琢磨著。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外麵的鐘聲停了,緊接著有腳步聲由遠及近,過來客堂,步伐沉穩輕巧,是有幾分功夫在身的人。
客堂門嘎吱一響,一名穿青色道袍,須發灰白,臉龐瘦長,精神矍鑠的中年道士推門走了進來,一眼見到黎漸川,先露出三分笑意,更添和氣親近,隨即便行了個拱手禮,道:“福生無量天尊。”
說罷,也不等黎漸川起身回禮,隻一甩袖,輕飄飄地落在了一塊蒲團上,盤膝坐下,接著道:“今日七月十三,還未到十五,李三少爺提前上山,可是終於定了心中念想,想要趁法事之前,以一口惡氣奪了貧道性命?”
他神情似笑非笑,看著李新棠這副皮囊,像是早就看透這紈絝公子哥的往日念頭一般。
而不知為何,黎漸川對上這位馮天德馮大師的視線,卻好似未從他眼中看出太多試探或猜疑、畏懼,反倒是充滿了興味與期待,期待……李新棠當真動手,來奪他性命。
黎漸川麵無表情地同馮天德對視著,數秒後,忽地一笑,道:“馮大師可真愛說玩笑話,新棠對蓬萊觀敬畏得很,怎敢有那等亂七八糟的念頭!”
馮天德眉頭微揚,也不知是信這簡單說辭不信,隻放過了這話題,麵色不變,抬手倒茶道:“既不是為此而來,三少爺又是為何而來?”
黎漸川掏出早準備好的借口,很有些不忿道:“不瞞道長,新祠堂的事,家中族老對我多有隱瞞,我想知道些更多的隱情。我是李家嫡係,怎的就沒有權力知曉,活該被瞞著?”
“李家新祠堂的隱情?”
馮天德這回是真露出詫異之色來了。
他仔仔細細看了黎漸川一眼,淡淡道:“你倒是膽子夠大,不去問彆人,卻是來問我這苦主。要說你們李家新祠堂能有瞞了你的隱情,那也沒有彆的,隻會是它建來的目的,截我小定山風水,斷我蓬萊觀氣運。”
“這個答案,三少爺可滿意?”
截風水,斷氣運?
這相當玄學的答案確實有點出乎黎漸川的意料。
但細想一下李二太爺之前提起新祠堂時含糊的暗示,似乎也不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