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療養院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會不會僅是相似?會不會是同名不同樣?又或者是從他腦內掏出的一片記憶幻覺?
還是說,這個副本的獨特之處,難解之處,都與這座療養院有關?
麵對眼前的場景和完整起來的照片,黎漸川腦海內不斷閃現著一個又一個可能的猜測。
他控製著四肢肌肉,悄無聲息地行走在這間太平間內,掠過一處處金屬床和冷凍櫃,小心地探索著這裡。
比起一個月前他帶著寧準逃出God實驗室時所見過的斷壁殘垣,此時的療養院顯然還是完好無損,相對嶄新的。
隻是其內外似乎都還保持著上世紀的風格,沒有安裝任何監控攝像頭,這在監視無處不在的本世紀,幾乎是不可能的。
黎漸川簡單看了下太平間內的儀器,都是一些比較常見的解剖驗屍工具,儲存起來的人體組織表麵上看也沒有什麼特殊。部分金屬床上的血跡很新鮮,四周的冰櫃全部鎖死,沒有一個可以輕易打開,都需要三重密碼和虹膜驗證。
這些冰櫃的櫃門上,有的一片空白,有的卻貼了電子標簽,亮出一行行英文。英文的開頭統一都是一個編號,A1。
“A1……”
黎漸川跳上一張桌子,仔細去看那一張張電子標簽。
他還記得七號給他的信息裡稱,寧準曾是God實驗室的A1實驗體。
如果A1和A2一樣,並非特指某一個人,而是某一係列的實驗體,那這裡冰凍著的屍體,或許就都曾與寧準有關。
“A1—204:
8歲,北美洲人。
2038年8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神經元變異方向錯誤,被清除。
A1—088:
10歲,北美洲人。
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機械納米接納異常,被清除。
A1—156:
6歲,拉丁美洲人。
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A1係列高級細胞植入後出現狂暴現象,被清除。
……
……
A1—009:
7歲,亞洲人。
2038年1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精神失常,被清除。
A1—273:
10歲,歐洲人。
2038年6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反抗意識過強,被清除。
A1—114:
6歲,亞洲人。
月,參與造神計劃失敗,永生細胞失控,被清除。
……”
黎漸川的視線在那些電子標簽上一一停留,又一一挪開。
上麵隻有一張張白底的彩色照片,簡單的編號,年齡,地域,和死亡時間與原因。
這些編號沒有超過三百,實驗體的年齡也都在五歲到十歲之間,地域幾乎涵蓋全球各大洲,死亡時間最晚為2038年8月,極可能就是眼下這座療養院所處的時間。
所有實驗體的死因非常統一,都是參與造神計劃失敗,被清除,而具體失敗的原因卻各不相同。
其中令黎漸川目光凝滯的,就是寥寥幾個永生細胞失控的標簽。
剩餘的,他隻掃了一眼,將信息刻進腦內,便不想也不敢再多看了。
現實世界執行任務時,黎漸川遇到過的人間慘劇數不勝數,無能為力的事情也多到不勝枚舉。可無論看過多少次,見過多少遍,又有多麼清楚事實已定,自己無力改變,再次見到那些苦難時,他都會無法克製地、發自內心地再次燃起洶湧的憤怒與痛苦。
這些實驗體全部都是孩子。
在冰櫃上那張小小的電子照片裡,他們有的笑容燦爛,有的怯懦不安,有的好奇張望,有的迷茫惶惑,而指向最後的,他們短暫一生的結局,都隻是三個字,被清除。
不是作為人,而是作為物品。
“……媽的!”
黎漸川將一聲怒罵壓在了喉間,隻瀉出一絲屬於貓科野獸的粗喘。
他控製著自己的尖爪不伸出來,以免撓出不該有的動靜,同時跳下桌子,快步朝大門的方向走去。
應有的憤怒不該被抹去,但也不該一直放任情緒,沉湎其中。傷懷永遠不如行動。
黎漸川沒有忘記自己進來這裡的目的,時間寶貴,他還要去彆的地方看看。沒記錯的話,這座療養院有整整五層地上樓層,地下未知。
黎漸川邊在腦海中翻找著加州潘多拉療養院不多的信息,邊走到太平間門口。
他目測了下門把手的高度,後腿蓄力,一躍而起,正要穩穩當當掛到門把手上,擰動開門,麵前的門卻忽然嘎吱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
黎漸川身形凝滯半空,瞳孔驟然緊縮。
他沒聽到任何腳步聲,沒感知到任何氣息!
不等狸花貓落地躲藏或借力後避,一顆小腦袋就突然探了進來,視線直直地射了過來,令他避無可避。
他無聲落地,目光冷厲地同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對視著,渾身肌肉緊繃。
然而下一秒,那雙眼睛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一樣,目光略過黎漸川,直接落在了他背後那些冰櫃上。
“下午好,朋友們!”
稚嫩的嗓音響起。
門縫被擠大了一點,一個五六歲大的小孩抱著足球走了進來,揚著大大的笑臉,朝一排排冰櫃招手:“我的曬太陽時間又到了,今天安排的曬太陽活動是踢足球……聽說你們生病了,需要在這裡好好休息,等你們睡醒了,回到三樓,我們再一起說話呀……現在三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都沒有朋友一起說話了……”
說著說著,他臉上的笑容掉了下去,露出一些沮喪和迷茫。
“291,你在這裡停留的時間超過了十秒。”
門被推開,一個小半個腦袋都失去血肉,而被金屬骨骼替代著的金發女人出現,溫柔地注視著小孩,提醒道。
“非常抱歉!”
小孩忙回頭,解釋道:“我隻是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我最後一個朋友也被送到了這裡,進了那些櫃子裡,就有一點……有一點難過。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該不守時……”
金發女人似乎也沒有看見狸花貓。
她牽起小孩的手:“難過是不屬於神明的情緒。你隻需要知道,服從安排,努力成為我們期待的模樣,就足夠了。隻要這樣,你就可以進入四樓,四樓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他們可以成為你的新朋友。”
“可我還是想和我的舊朋友們一起說話……”小孩低聲道。
金發女人道:“他們都是失敗品,不值得你過多的關注。好吧,你剛剛進療養院沒多久,不知道這些很正常。等過段時間,進了四樓,你就會更喜歡四樓的新朋友們了。”
小孩沉默了,沒再說話。
太平間的門重新閉合,剛才完全聽不到的腳步聲出現了,隨著兩人的離開也在漸漸遠去。
“真的看不到我,我不是完全真實地存在這裡的……但又能觸碰到物體。”
黎漸川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現狀。
他想了想,小心地鑽出門去,追上了那兩道快要消失的腳步聲。
他有種預感,剛才那個小孩不簡單,那張還未長開的小臉讓他隱約有種熟悉感,但他又可以肯定,這絕非是寧準。
門外是一段不長的走廊,走廊儘頭是一扇緊緊閉著的金屬大門。
大門右手邊,有樓梯分彆延伸向上下。
金發女人帶著小孩走出大門,來到了建築外的那片寬闊草坪上。
黎漸川緊跟在他們身後,再次確認無論蓋不蓋印章,他在他們眼中都形同空氣,好似完全不存在。
重新走出大門,來到草坪,黎漸川發現外麵的大霧竟然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秋日暖陽。四周的林木也變了,變得與加州那片深山的景象相差無幾,不再是小定山的模樣。
黎漸川望了望外麵,目光穿透森林的縫隙與幽暗,更遠的地方,似乎被無法探知的漆黑遮蔽,感知不到。
他沒有貿然跳出去,而是選擇在一處花壇蹲下,觀察眼前的情況。
草坪上,小孩興高采烈地踢著足球,在陽光下揮灑汗水。金發女人站在不遠處,望著小孩的身影,臉上的溫柔笑容仿佛被印刻上去得一樣,紋絲不變,僵硬空洞。
日頭漸漸下落。
小孩踢球累了,挪到花壇邊一屁股坐下,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濕巾擦手,一邊好奇地轉動著眼珠,左看右看。
忽然,小孩微仰的頭僵了下,眼珠一定,望著高處不動了。
黎漸川下意識地順著小孩的視線看過去。
夕陽餘暉越過山巒的輪廓蔓延,透過樹林的陰翳灑落,將一扇扇狹小得讓人感到難以喘息的窗子塗抹上金橘色的顏料,燦爛奪目。
其中五樓的一道顏料裡,露出了一張臉。
那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頭發柔軟,眼瞳漆黑,居高臨下麵無表情地透過玻璃,俯視著下方。
“寧準!”
黎漸川心頭一揪,猛地站了起來,差點脫口喊出聲來。
幸好在開口之前,他想起了自己是隻貓,如果不操縱玩具熊,發出的隻會是貓叫,而不會是人類的聲音。而且,隻是五官相似,他還不能因此就衝動莽撞地認為那就是寧準,並為此立刻衝上五樓去。
“291,你在看什麼?”
黎漸川正要定睛再去細看,金發女人的臉卻突然出現在花壇上方,遮擋住了他和小孩的視線。
小孩一愣,歪了歪頭,想要再看,卻發現那扇窗子裡空無一人。
黎漸川避開金發女人,也注意到了那個疑似小寧準的孩子的突然消失。
“四樓有很多新朋友,那五樓呢?”小孩有些失落地眨了眨眼,又看向金發女人,好奇問道,“五樓住的是誰,我可以和他玩嗎?”
金發女人道:“五樓是雜物間,沒有住任何人。好了,291,遊戲時間結束了,該去治療室打針了。”
“……哦,好的。”
小孩有些不甘不願地應著,被金發女人牽起變得臟兮兮的小手,一步一步返回了室內。
黎漸川選擇繼續跟著他們,一路從樓梯上到了二樓。
一樓是一處寒氣四溢的太平間,二樓就是十間掛著治療室牌子的實驗室。
小孩被帶進了其中一間,裡麵擺滿了許多黎漸川認識或不認識的高端精密儀器,大多是生物科學領域的。
令他詫異的是,有些儀器在他的認知裡是地球現有科技完全無法製造出來的,還停留在幻想階段,如今卻出現在這裡,並被使用,簡直充滿了怪異的科幻感和割裂感。
這些儀器最後方,一張辦公桌後,坐著一個穿著白大褂的簡陋機器人,腦袋異常得大,如扛了一台老式計算機,身軀簡單,纏滿線路。
金發女人敬畏並狂熱地對機器人鞠了一躬,抱起小孩,放到距離機器人最近的實驗台上,固定好四肢。
機器人好似無法輕易移動,隻艱難地點了下頭。
下一秒,它拳頭大小的兩隻機械眼閃爍起來,圍繞著實驗台的數十條機械觸手就如蜷縮冬眠的毒蛇突然蘇醒般,猛地彈射了出來,啪啪不斷地釘進了小孩的身體內。
血花砰砰迸濺。
“啊啊啊啊——!”
淒厲的慘叫聲頃刻爆發,伴隨著哀鳴般的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