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具小小的身軀在實驗台上痛苦地掙紮扭動著,一陣陣地痙攣顫抖。
黎漸川咬牙,跳上實驗台想要阻攔,貓爪落處卻按了個空。
小孩好像並不存在,眼前隻有一張冰冷的實驗台。
黎漸川愣了下,看著將一股股奇怪的藍綠色藥液注射過來的機械觸手們,緩緩皺起了眉。
他遲疑片刻,轉身迅速跑出去,一間又一間去查看二樓的其它實驗室。
果然,除了小孩進入的那間和一間明顯是做身體檢查的實驗室外,其它實驗室全部是鎖死的,透過門上的玻璃窗往裡看,都是一片以他的視力都無法穿透的黑暗。
他終於大致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座療養院之所以出現在小定山的霧中,複現曾經的時空場景,應該就是與這個編號為291的小孩有關。這很可能是他的記憶幻象。所以他去過的地方,就能清晰呈現,沒有去過的地方,就是不能探知的被劃分在魔盒規則裡的黑暗。
而關於這個小孩的身份,黎漸川也有了一些想法,在等待證實。
重返那間實驗室,又等了十來分鐘,這場漫長而煎熬的打針治療終於結束。
早已痛得昏迷過去的小孩被金發女人抱著,送到了三樓一個空蕩灰蒙的房間。
比起臥室,這裡更像是一間禁閉室。
窄窗,昏暗,死氣沉沉。
小孩被放到單人床上,簡單蓋了層白布,又在額頭貼上一片監測晶體,便無人再管了。
白布很快被鮮血滲透,染得血紅。
按照這個出血量,小孩應該馬上就要死了。
可出乎黎漸川意料的是,小孩的心臟隻停滯了一瞬,就再次快速而有力地跳動了起來,而且這生機還越來越旺,越來越盛。
死亡的陰影剛剛籠罩,就被飛快驅散。
又過了兩分鐘,單人床嘩啦一震,小孩突然大聲喘了口氣,猛地坐了起來。
“啊……好痛、好痛,但醒過來了……我醒過來了……沒有睡著,沒有睡著……不會睡著,我不會睡著……”
小孩麵色慘白,雙唇哆嗦地念叨著,眼神混亂不定。
念叨了一會兒,他慢慢抬起手,一下又一下抹掉臉上的血和冷汗,然後掀開白布,拿下晶體,跳下床來,一邊搖搖晃晃朝門邊走,一邊壓著心跳聲,努力恢複平靜。
他握著門把手喘了一陣氣,打開門走出去,在灰暗無光的走廊上印下了一長串血色的腳印。
黎漸川跟著他,看到他前進的方向,忽然有種預感——他要去五樓,去找下午看到的那個疑似小寧準的孩子!
這個預感在幾分鐘後就成真了。
這座療養院的各個樓層,好像還真的沒有太多防護措施,隻有在三樓到五樓的樓梯口立著一些全角度封鎖的電子屏,之前黎漸川跟著上來時,它們如鏡子一樣映照著四周的景象,如今卻都黑掉了。路過時,小孩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它們,臉上露出得意又臭屁的笑容。
猶入無人之境般,黎漸川跟著漸漸恢複正常、傷口全部愈合消失的小孩,很快就從三樓走到了五樓。
五樓不像三樓四樓,房間眾多,這整層樓都隻有一個房間,一個被鐵欄杆焊死,四麵八方的牆壁全由巨大的鏡子組成的房間。不,與其說這是一個房間,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的牢籠。
巨大,冰冷,駭人。
三樓的禁閉室與之相比,都顯得溫馨可愛起來。
這座牢籠內空蕩無一物,隻有角落坐著一道小小的身影。
這道身影穿著一件白色短袖,外套深色牛仔背帶褲,後背倚著牆,腦袋微歪,雙眼閉著,眉心蹙起,似是陷於不安的睡夢之中。
小孩慢慢走到鐵欄杆前,試探著朝前伸出手,想要從狹窄的縫隙裡鑽進去。
但還不等他真的靠近去鑽,一道清脆的聲音就忽然低低響起:“彆碰。”
小孩嚇得一個激靈,匆忙後退了好幾步,驚魂不定地看著角落裡的身影,訝異道:“你、你沒睡著呀。”
那道身影不動,沒有理會他。
小孩又朝前靠近了兩步:“這大籠子為什麼不能碰?我感覺這個縫我可以鑽過去,我想鑽過去和你說話……每次打針都好疼,我想找朋友說話,說說話就不記得疼了……”
那道身影微微動了動,聲音冷淡道:“上麵通了電網,你一碰,就會被電死。”
“不會的!”
小孩一聽是這個,立刻揚起腦袋,篤定道:“我想著要來偷偷和你說話,打針的時候就讓我的什麼細胞電磁還是什麼的,反過來去堵住了這棟樓裡的那個東西,你看樓梯口,那裡的屏幕都黑掉了,是我乾的,厲害吧?”
“你這裡肯定也沒電了……”
他頓了下,道:“就算有電也沒事,電死我了,我還能活過來。珍妮說我是造神計劃裡永生實驗最成功的那個,馬上就能住到四樓了,隻要不是炸碎心臟和腦袋,就都能活過來!”
那道身影道:“這裡獨立於中樞大腦,永遠不會斷電。”
小孩愣了愣,像是一直提著的一口氣突然泄了般,忽然眼皮一耷拉,垂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想說什麼?”那道身影靜了一陣,忽然道。
“啊?”
小孩茫然抬頭。
那道身影道:“不是找朋友說話嘛,你想說什麼?”
小孩眼睛一亮,連忙爬起來,走到鐵欄杆前停下,驚喜道:“你願意和我說話,那我們就是朋友啦!”
“朋友應該先交換名字,我叫291,你叫什麼?292,293,還是294?”
那道身影道:“人的名字不是編號。具體的名字忘記了,但我記得我姓寧,是華國人,來陌生的地方治病,然後發生了一場爆炸,就到了這裡。你也有自己的名字,不是291。”
“自己的名字……我、我好像沒有自己的名字,也可能是我不記得了,我來到這裡之後,忘記了好多事。”小孩絞儘腦汁地想著,“珍妮說等我全都忘了的時候,我的病就好了,就可以離開了……對,我也是來這裡治病的!”
他找到了自己和對方的共同點,高興地說道。
在他背後,從那道被封鎖在鐵欄與鏡麵之中的身影開口起,就一直牢牢注視著那處角落的黎漸川,終於在此時邁動腳步,得出了自己的判斷——這就是寧準。
不是相似,也不是誰捏造的幻覺。
這是切切實實的寧準,曾經幼年時期的寧準。矛盾地儲存在某個人的記憶裡,鮮活而又死寂。
黎漸川走到鐵欄杆前,觀察著四周,嘗試開啟鏡麵穿梭,看看能否以特殊能力進去。
但很顯然,這到底並非真實,鏡麵穿梭無法啟動。
“傻瓜。”
小寧準忽然嗤笑了聲,腦袋一動,抬眼望了過來。
黎漸川抬起的爪子驀地一僵。
他能感覺到,對方射來的目光和金發女人與小孩都不同,它沒有落空,而是猶如實質地停留在了他的身上。
小寧準可以看見他?
緊接著,小寧準開口吐出的話告訴他,這感覺絕非錯覺。
“你從哪裡弄來的貓?怎麼帶進來的,怎麼放出去,彆把它留在這裡。”
小孩疑惑地瞪大眼睛,左右看了圈:“貓?哪裡有貓?我沒有帶貓進來呀?上次看到小貓咪還是……還是好久好久以前……”
看到小孩的反應,小寧準明顯愣了下。
他皺眉再次看向黎漸川所在的位置,目光卻飛快地變得空洞虛無起來:“不見了,明明剛才還在這兒……算了,話也說過了,你趕緊回去三樓吧,他們雖然蠢得要死,但要發現你動的手腳還不難。”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朋友,以後不要再來五樓了。”
小孩愕然,然後叫道:“可你都告訴我你的名字了!我們就是朋友!你說了不算!不說了不說了,等下次有空,我再來找你!”
小孩似乎也有些心虛了,他飛快地朝小寧準揮了揮手:“再見再見!姓寧的新朋友再見!”
然後一溜小跑衝向樓梯口,眨眼就消失不見。
噔噔噔的腳步聲從耳中漸漸遠了,廣闊空蕩的五樓再次恢複寂靜。
小窗外已是一片夜色,同樣深沉無光。
小寧準微微偏頭,側耳聽了一會兒那越來越小的動靜,起身慢慢走到鐵欄杆前,漆黑的眼注視著黎漸川的所在,平靜無波,好似不存任何情緒,不見半點孩童的清澈與無憂。
黎漸川同那雙眼睛對視了幾秒,旋即抬起一隻貓爪,猛地穿過鐵欄杆的縫隙,伸了進去。
“刺啦!”
欄杆之間藍光一閃,高壓電弧立刻炸開。
劇痛與麻木襲來,黎漸川痛得瞬間跪倒在地,渾身的毛全部豎起,眼球暴突,幾乎掉出。
有那麼一刹那,他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烤肉的香味。
這場景還真是人全是假的,物全是真的,半點放水意味都沒有。
“什麼東西!”
小寧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後退了半步,緊緊盯著電弧炸開的地方。
黎漸川死咬著這一口氣,眼底藍光迸現,更甚電弧光彩。玩具熊與自身強大的自愈能力瘋狂地發揮著作用,讓他不至於被一電即死。
焦糊的貓爪伸出,落下,自背帶褲的邊緣一擦而過。
它好像拍在了那隻垂在身側、死死捏成拳頭的小手上,令其震了一震,又好像什麼都沒拍到,筆直地穿透過來,如穿過一團空氣。
“喵、喵喵……”
收回爪子,黎漸川哆嗦著站起來,仰頭朝小寧準發出一聲不正宗的、也略顯粗糲的貓叫。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這一聲,叫的這一聲換成人類的語言又會是什麼,他隻是忽然想對他叫這麼一聲,想說的,想表達的,都包含在這一聲裡。
小寧準好像什麼都沒聽到。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便怔怔地轉身,又朝那處角落走去。
黎漸川看著他返回,再坐下,背對著鐵欄杆蜷縮起來,又坐了一陣,他才閉了閉眼,起身一瘸一拐地半爬半走著,離開了五樓。
他沒有看到,在他爬下五樓後,角落裡那道小小的身影慢慢舉起了右手,將手指張開又攥緊,幽沉茫然地凝視著。
“我是……又出現幻覺了?”
“他們都死了……我什麼時候會死?”
“媽媽說活下去才是好事,要堅強,要活下去……可活下去,究竟哪裡好了……”
喃喃低語傳出,細碎又破敗。
樓梯上。
黎漸川一階一階往下爬著。
他渾身上下毛毛虯結焦黑,狼狽不堪,劇痛與麻木時不時交替來襲,帶著電後的酸爽餘韻。
爬到四樓,他停了下來,他不打算立刻返回三樓,而是想趁機看一眼四樓。
雖然知道這裡未被小孩清晰觀察到過,可能大部分都被黑暗淹沒,但調查這件事,總歸還是眼見為實。
這樣想著,他便抖了抖毛,振作些精神,輕盈而無聲地跑進了四樓。
但就在他剛剛一腳邁進四樓走廊之時,地麵突然劇烈震動起來,四周景象模糊,一切翻天覆地,錯綜顛倒。
黎漸川反應極快,迅速跳起,一把抱住鑲嵌在天花板裡的燈管。
他的身體被一股大力瘋狂地左右甩動著,顛得他頭暈眼花,幾乎要以為這裡發生了一場極大的地震。
在這甩動裡,繚亂翻覆的視野逐漸清晰,重新穩定,濃烈的焦糊味和嗆人的煙氣也與之同時出現。
“火……火!著火了!”
一聲屬於孩子的尖叫穿透而來。
黎漸川猛地回頭。
樓梯口處大火陡然竄出,濃煙滾滾而上,周遭熾熱無比,如墜火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