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刃相擊聲中,夏如茵終是支撐不住,昏了過去。她陷入了一個雜亂的夢境。夢中,她回到了夏府。那年她十四歲,難得能出後院走一走,卻遇見了那個男人。他也是這樣淫邪笑著,抓住她想脫她衣裳,蘭青衝上來攔,被他踢飛了出去。
夢中都是蘭青撕心裂肺的哭喊與求救聲。蘭青拔了發簪紮入男人後背,拚了命幫她拖住男人。男人受傷,發狂一般踢打蘭青,蘭青卻隻是嘶吼讓她逃。夏如茵看見蘭青的臉上身上都是血,可她卻仿佛被泥沼纏住了腳步,根本動不了。還是她院中一個胖嬤嬤趕來了,操著石塊罵罵咧咧,和那男人扭打在一起,成功將那男人砸暈了過去。
這事自然鬨去了夫人那,男人最後被打了一頓,遣出了府。夫人說家醜不可外揚,將那救了她的嬤嬤也趕了出去。那嬤嬤是夫人為她新換的仆役,才到她院中幾天,和她甚至都來不及熟悉。但嬤嬤麵目猙獰與男人扭打的樣子,夏如茵始終銘記,由衷感激。
夫人還要趕走蘭青,夏如茵又去求了爹爹,才將蘭青留了下來。蘭青的傷好了,額頭臉頰和身上自此有了傷疤。夏如茵問她,為什麼要豁出命去救她。蘭青說我就算被怎樣了,也頂多是受點傷,你身體這麼差,如果被怎樣了,一定會丟了性命。
夏如茵知道在很多人眼中,她的命運悲苦。她一歲生母便過世,六歲又大病一場,自此再無法肆意生活。可她依舊愛這個世界,因為她有幸遇到過許多善意。那些美好的瞬間點綴著她蒼白的生命,讓她有勇氣麵對死亡,也渴望活下去。
她的神智逐漸回籠,緩緩睜開眼。首先入目的是施針的老禦醫,原來她正靠在樹上。暗九和劉嬤嬤跪在前方,不遠處站著個她沒見過的年輕男子,地上癱著受傷暈倒的錦衣衛。太子背對她而立,聲音滿是怒意:“……孤怎麼說的,不能讓她出半點事!為何她還會受到驚嚇?!”
暗九躬身答話:“此人乃是貴妃侄子,二殿下表弟,屬下一時猶豫,怕給殿下惹麻煩……”
“錚”的一聲響,太子劍已出鞘:“你管他是誰?!”
那語調字字拔高,暗九伏地叩首:“屬下知錯,請殿下責罰!”
太子厲聲道:“鄔明軒,弄醒他!孤不會讓他好死——”
那年輕男人便上前,拿了什麼東西給那錦衣衛聞。錦衣衛咳嗽兩聲,果然睜開了眼。鄔明軒卻又擋在了太子身前:“殿下,此人乃錦衣衛指揮僉事,還請殿下三思。”
太子冷笑:“三思?今日她若是……”
他朝著夏如茵看來,未說完的話便消了音。老禦醫拔出銀針,朝太子拱手:“殿下,這位姑娘已經無礙。”夏如茵也努力撐起身體:“殿下,我沒事……”
太子頓了頓,改口道:“他敢動孤帶來的人,便是不將孤放在眼裡,孤豈能輕饒他!”他朝劉嬤嬤道:“劉嬤嬤,你帶她先行,孤隨後就到。”
劉嬤嬤便起身,摻扶起夏如茵,帶她沿原路返回。夏如茵走得遠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仿佛還聽見了淒厲慘叫聲。
這回,她安全回到了馬車,換下了破衣裳,卻仍舊惴惴不安。夏如茵擔心太子會責罰暗九。她剛醒那陣頭腦還不大清醒,記不清太子說了什麼,可後麵那些話她卻聽得真切。太子似乎對暗九沒及時阻止那錦衣衛不滿,覺得暗九給了錦衣衛機會動他帶來的人,讓他臉上無光。
可這是宮中,暗九一介侍衛,行事自然處處顧忌。太子與二殿下對立,暗九為太子著想,不願給太子惹麻煩也是忠心,太子竟然還責備他。況且,九哥可比殿下更在意她安危,不可能不保護她。那錦衣衛也沒動成她,她不過是情緒激動才會暈過去,都沒有受傷……
她在馬車中胡思亂想,不知過了多久,太子終於回來了。他掀開車簾,帶來了外麵灼熱的暑氣,也帶來了一絲血腥味。夏如茵一眼便看見,太子的手臂上有一道長長傷口,驚得坐直了身。劉嬤嬤更是急道:“殿下,你受傷了!”
太子坐下,無所謂道:“無事,暗九割的。”
夏如茵聽到這話,人都傻了。暗九為什麼要以下犯上傷害太子?!難道……太子要罰暗九,或者乾脆要殺了暗九,暗九不想死,反抗之時才割傷了太子?那暗九還活著嗎?!
不待她的思維天馬行空發散,太子便淡然道:“要殺那人有點麻煩,孤得受點傷。”
夏如茵的思緒這才收住了。她明白過來,太子是故意讓暗九割傷自己的。他若憑白殺了那錦衣衛,貴妃和二殿下會糾纏不休。所以太子來一出苦肉計,比如這錦衣衛意圖不軌,太子被迫出手自保……貴妃和二殿下便沒法再掀起風浪。
夏如茵有些敬畏看太子,覺得這人不僅瘋而且狠,為這麼點小事,他竟不惜自殘。馬車嘚嘚行駛起來,太子看向夏如茵,語氣平淡好似例行公事一般:“你沒事吧?”
夏如茵連忙答了句“無事”。劉嬤嬤翻出藥箱,遞給夏如茵:“夏姑娘,還不快給殿下包紮?”
夏如茵這才反應過來,太子這位主子都慰問她了,她這個做丫鬟卻還什麼表示也無,也太不像話。夏如茵連忙接過藥箱,卻忽然一滯,羞愧道:“劉嬤嬤……我不會包紮。”
劉嬤嬤方才看到太子因為夏如茵暈倒大發雷霆,已是完全確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測——太子果然看上了夏如茵!可太子分明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卻偏偏要給自己安一個“不將孤放在眼裡”的名目。笨到這地步,劉嬤嬤著急啊!可她又不好說什麼,畢竟殿下這麼一把年紀都不曾找過女人,想來是不懂怎麼討女人歡心。偏偏夏如茵也是個傻乎乎的,壓根就不知道太子殿下在意她。劉嬤嬤好容易給這兩人找機會親近一下,讓夏如茵給太子包紮,夏如茵竟然又不會包紮。
劉嬤嬤也隻得將藥箱拿回來:“那老奴來吧。夏姑娘,你且學習下,多懂一些總是沒壞處。”
比如下次換藥時,你就可以幫太子包紮了!劉嬤嬤覺得自己真是為太子操碎了心,不料太子看過來,金色麵具下,那雙黑眸冷冷的:“不必了。她才受過驚嚇,讓她好好歇著。孤回去找大夫便是。”
劉嬤嬤:“……”
得,殿下還怪她累著他的姑娘了!就讓殿下繼續犯蠢去吧!劉嬤嬤閉嘴,將藥箱放回車凳下,一路再無話。
馬車駛回太子府,夏如茵跟著太子下馬車,便見到了單膝跪在地上的暗九。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此刻的暗九表情太緊繃,夏如茵莫名覺得他有些陌生,連那聲音也格外低沉:“屬下失職,請殿下責罰。”
夏如茵立時緊張起來,偷偷看向太子。太子戴著那張冷硬的金色麵具,看不出絲毫情緒:“去領三十鞭。”
夏如茵心猛地一跳。太子真要懲罰暗九!夏如茵不知道三十鞭對暗九來說算不算太重,但她慌了。她清楚自己在太子這裡沒有資格說話,可她沒法什麼也不做,就這麼看著暗九被打。眼見暗九應是,起身準備離開,夏如茵撲通一聲跪下了:“殿下!殿下,且等等!”
太子微微偏頭,不辨喜怒看她。夏如茵愈發怕了,卻還是顫聲道:“殿下,那錦衣衛並沒對我怎樣,我是一時情緒激動才暈了過去,暗九實在不算失職。殿下便看在暗九也是忠心的份上,從輕發落吧!”
夏如茵伏地叩首,一時間,四下安靜了。許久,還是劉嬤嬤一聲輕咳,勸道:“夏姑娘,老奴知道你心善,可殿下行事,自有殿下的道理……”
太子打斷了劉嬤嬤的話:“什麼叫沒怎樣?”有什麼被扔在她麵前,是她被撕破的衣裳:“這叫沒怎樣?!”
夏如茵沒法爭辯。太子聲音森寒:“你替他求情。”他重複道:“你竟然替他向孤求情。”
他的聲音壓下來,那嗡嗡聲愈發震得人心顫。夏如茵克製不住發起抖來,不明白太子為何要重複這句話。她以為太子要將她和暗九一起發落了,可太子遲遲再沒了下文。夏如茵聽見他長長呼吸,終是緩了語氣:“回去歇息吧。”
他不和她計較,夏如茵知道自己應該慶幸,可暗九還是要挨打。夏如茵終於仰起頭,哀哀看向太子:“殿下,殿下……”
太子自她身旁擦肩而過,丟下句:“這三十鞭且先記著,滾吧!”大步離去。
夏如茵呆住,反應過來,急急謝恩。她再回頭去看暗九,暗九竟然已經沒了蹤影!夏如茵隻覺奇怪,四下張望,還是沒見到人。劉嬤嬤上前將她摻扶起,又撿起衣裳,神色古怪:“夏姑娘,你……你和暗九?”
夏如茵不明所以:“什麼?”
劉嬤嬤欲言又止,終是頭疼道:“怎麼就成了這樣!”
肖乾冷著臉回到寢殿,鄔明軒已經在那等著了。他向肖乾彙報道:“……聖上起初是想追究的,可貴妃和二殿下一反常態,都擺出副息事寧人的態度。聖上想是明白了這事與他兩人脫不開乾係,便讓我回了。”
肖乾摘下麵具,吐了口中的金屬薄片:“他們敢不息事寧人?”他嘲弄道:“自己的手腳不乾淨,還敢挑事?”
他開始扯蟒袍,忽然恨恨道:“鄔明軒,賑災那差事,給孤搶過來。”
鄔明軒聽言大喜:“殿下,你終於肯振作了!自你剿匪回來便閉門不出不理政務,二殿下卻處處出儘風頭,微臣真是擔心……”
“他想惡心孤,孤難道會讓他好過?”肖乾打斷了他的話,一字一句道:“況且,孤要出京城。”
他隨意披上外衫,陰沉著臉疾步出了殿。
卻說,夏如茵回到屋中,還來不及歇下,房門便被人推開,肖乾走了進來。夏如茵看見他,連忙迎上前關切詢問:“九哥,殿下沒為難你吧?”
肖乾神色愈冷:“怎麼,你以為太子殿下答應了你,還會背地裡偷偷對付我?在你心中,太子殿下就這麼十惡不赦?”
夏如茵真怕了他這嘴上不把門!她慌慌張張讓蘭青關門,這才埋怨道:“九哥,你怎麼總是說些這種話!被人聽到怎麼辦?好像我對殿下很不滿一樣。太子殿下今日沒有發落你,我覺得他已經不錯了,至少能聽進勸,不會一意孤行。”
肖乾掀了掀眼皮,凶惡扔下句:“現下才覺得他不錯,已經晚了!”
夏如茵被他神情嚇了一跳:“九哥你乾嘛這種表情!什麼晚了?”
肖乾冷漠道:“殿下很快就要出去京城賑災,要帶你一起去。”
夏如茵怔住,片刻喜形於色:“真的嗎?這不是好事嗎!我可以出京城了!殿下出行肯定處處穩妥,我跟著去也不會有大礙。太好了太好了!殿下賑災去哪啊?”
她歡喜著,肖乾便用一種涼颼颼的目光看她:“高興吧?過不了幾天,你就能與殿下朝夕相處,再不用看到我了。”
夏如茵反應過來:“九哥你不一起去?”
夏如茵心裡有點慌。大約是在太子府有靠山的感覺太好了,突然得知暗九不跟著去,她還有些不習慣。肖乾見她緊張,心中總算舒暢:“我去乾嗎?我另有任務,要留守京城。”他惡意道:“何況,我去不去有什麼關係?你還當我對你很好嗎?在我心中你根本不算什麼,之前那些幫助,不過是我隨手為之罷了!真碰上了事,我難道會顧及你安危?就比如今日在宮中,我都沒想救你——”
夏如茵怔了怔,忽然抿唇笑了:“九哥,你是因為這個自責嗎?所以古古怪怪的。”她眉眼彎彎,抬手拍了拍肖乾的發:“我沒有在意啊,九哥也不要在意啦。”
肖乾:“……”
那手伸過來時,肖乾是想避開的,可不知為何卻沒動。他心中的氣還堵著,卻又彆有滋味浮上心頭:“傻子,乾嗎這麼包容我。”
這話說的,好似她包容他也錯了。夏如茵理所當然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思考量,遇到問題時難免多想。可重要的是最後的選擇。九哥你最後選擇了救我,我便感激你。”她想了想,索性舉了個例子:“就像今日,殿下說要打你時,我第一反應也是不想管的。我害怕被連累,甚至在心中勸自己,九哥和殿下關係那般熟絡都逃不過懲罰,我去求情,隻會多一個人挨打。”
肖乾本來還深沉聽著,心情複雜,聽到後麵卻是沉了臉:“夏如茵!你竟然不想救我!”
夏如茵在他凶狠的盯視下縮了縮脖子:“隻是想想嘛,很快我就選擇了救你……”
肖乾咬牙切齒:“閉嘴!虧我對你這麼好,你卻忘恩負義!夏如茵,你沒良心!”他臭著臉推開夏如茵,揮袖離開:“往後,我再不會見你了!”
夏如茵:“……”
夏如茵覺得好難!她包容暗九對他好,他不樂意;她不想救他對他不夠好,他也要生氣。他自己說在他心中她不算什麼,結果兩句話的功夫,他又說他對她這麼好,她忘恩負義。
九哥這脾氣,可真是愈發琢磨不清了。夏如茵倒不信暗九再不會見她,畢竟九哥雖然古古怪怪的,但總算不太小氣。不料兩天過去,暗九還真沒再出現。眼看太子馬上要出發了,夏如茵都還沒見到暗九,終於急了。
夏如茵擔心暗九還沒消氣,卻又百思不得其解,暗九到底在氣什麼。賑災少說要離京一兩個月,不論如何,她都不想鬨著彆扭和暗九分彆。於是夏如茵開始四處找人。
她去問掌事姑姑,掌事姑姑說不知道九爺在哪裡。她蹲守堵住了個換班的暗衛,暗衛嘴特彆嚴,愣是話都沒說一句。她又跑去問劉嬤嬤,劉嬤嬤古怪看她,搖頭歎氣。
夏如茵找不到暗九,都想去問太子了。可一則她本能畏懼太子,二則太子這幾天籌備賑災事宜,也十分忙碌,夏如茵都沒機會見他。夏如茵隻能帶著沒與暗九和好的遺憾,隨太子離開了京城。
她不知道的是,肖乾沒再以暗九身份來見她,並不是因為沒消氣。可他說的不再見夏如茵,也不隻是說說而已。那天夏如茵竟然替暗九求情,替那個易容後的真暗衛暗九求情,肖乾心中嘔了好大一口氣。之前他決定循序漸進,不給夏如茵壓力,現下統統扔到了腦後——他可是處事果決的太子,為什麼對上夏如茵就要婆婆媽媽?!
肖乾決定斷夏如茵的後路,逼她習慣太子。夏如茵喜歡“暗九”?那就讓“暗九”從此消失。夏如茵不想見太子?那就讓她天天呆在太子身旁。
以太子身份帶夏如茵出京城,既可以讓“暗九”順理成章消失,又能讓夏如茵不得不呆在太子身旁。順便還能完成夏如茵出京城看看的遺願,實在是一石三鳥的完美計劃。
可這完美計劃才起步,就碰上了大問題。車行出了京城,眾人換乘大船,夏如茵便不大好了。她暈船了。上船不過半天的時間,夏如茵吐了兩次了,根本吃不下東西。
夏如茵臉色慘白躺在床上,趙老大夫為她施針緩解。夏如茵可憐問趙老大夫:“這針能一直紮著嗎?我感覺拔.出來又暈了。”
趙老大夫將銀針插回藥包:“那怎麼行。”他見夏如茵整個人都委頓了,安慰道:“你之前坐小船都不暈,這種大船本來也不該暈。可能正巧你今日身體狀況不佳,過一兩天恢複些,便會好了。”
夏如茵懨懨道謝。趙老大夫想了想,又問蘭青:“有沒有帶梅餅之類的?或許吃點酸東西,可以壓一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