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有些瘦弱的男人心疼地扶著她的腰和手臂,即使麵上也有擔心,但卻是斬釘截鐵地安慰著自己的妻子:“不會有事的,你這段時間要好好休息好好保養身體,寶寶一定不會有事的。”
“嗯……”
諸伏景光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慢慢垂下眼眸,忽略掉心裡那點酸澀的感覺,默默想著。
一定不會有事的。
等了一會兒,諸伏景光等到號了,他走了進去,小小一間診室靜悄悄的,消毒水味比外麵更濃鬱了,透過口罩都能清晰聞到。
這是一位年約六十的男醫生,他停下在紙上不停寫寫畫畫的圓珠筆,簌簌聲停止,他抬起頭看到來人,皺起眉間深深的溝壑:“你老婆呢?怎麼隻有你一個人?”
諸伏景光站在原地像個乖巧的學生,他以拳抵唇輕咳了一聲,迅速解釋了一通:“醫生,我就是產婦。我是個變性人,以前是女性,但當時沒徹底改變性征,還保留了生育能力。”
“這次,這次——和男朋友一不小心,懷上了,咳咳。”
好吧,其實還是很尷尬的,目前他的演技還無法支撐他毫無羞恥感地說出這些話。
老醫生怔住了,但他到底見多識廣,很快恢複了鎮定的表情,淡淡道:“哦,你坐下吧,我給你檢查一下。”
幸好他剛剛沒喝水,不然肯定要噴出來。他內心慶幸。
老醫生用聽診器聽完胎心,又接過b超檢查單仔細查看上麵的數據,一切正常。
“但我現在肚子很疼,而且……”諸伏景光把自己的症狀和這階段做的事說了一遍。
老醫生眉間的溝壑更緊了,忍住斥責,給這位不懂得愛惜自己身體的“孕婦”開了幾個單子:“你先去抽血,化驗完結果出來再來找我。”
孕婦情況緊急,這是加急單,結果應該很快就能出來。
一個多小時後,離開藥房的諸伏景光一身輕鬆,口罩下的嘴角帶著許久未出現的笑意,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走著怕自己摔倒,一邊心尖柔軟地撫摸著微微凸起的肚子,眼裡蕩漾著柔和的微光。
即使還有點隱隱作痛,但他高高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了。
雖然跟醫生說自己是變性人的這個過程有點尷尬,但他得到了寶寶現在非常健康的診斷後整個人像是卸掉了一身的包袱,緊張壓抑的氛圍頓時散了。
隻是老醫生非常不讚同他這樣自虐一般的行為,不僅僅是對孕婦,如果是對一個普通人,醫生也會這樣厲聲斥責的。
多日沒睡過覺,不吃東西,沒日沒夜地抽煙,還不停窩在被子裡哭,這樣搞下去,健康的人都會垮掉的,更彆說脆弱的孕婦和寶寶了。
不過不應該說是孕婦,而是孕夫。諸伏景光漫不經心地想著。
醫生給他配了些保胎藥和保健品讓他帶回去吃,還讓他按時來做產檢,因為他之前一直吃安眠藥,不知道會不會對寶寶有影響。
諸伏景光拎著一袋子藥慢悠悠地走到停車場,跟著記憶找到了哥哥的車子坐了進去。
在四十多分鐘前,沒等到他人的諸伏高明曾經打過電話找他,他沒說自己具體去哪兒了,隻是叫哥哥先去車裡等著,他會回來的。
“到底怎麼了?這已經是第三家醫院了。如果出了什麼事,你不要自己一個人撐著,哥哥會陪著你的。”
諸伏高明皺著眉頭看著旁邊的弟弟,試圖在他唯一露出來的眼睛裡找出些許端倪,卻突然一愣。
怎麼感覺,弟弟整個人的氣息不太一樣了?
這一段時間,等在車裡的諸伏高明表麵沉著冷靜,但心裡卻很焦急擔憂。
弟弟為什麼要背著自己去彆的地方,他到底得了什麼病,怎麼一直支支吾吾的?可看他的神情又不像是什麼絕症,沒有那種得知患病後絕望麻木的感覺,所以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自己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沒什麼事,我剛剛是去找心理醫生問診了,開車先回家吧。”
很奇怪,弟弟諸伏景光的聲音裡沒有了早上剛起床時那種易碎的脆弱感,像是體內充盈了一股充滿生機的力量,找到了切切實實的方向。
諸伏高明沒有動作,他視線下移,落到弟弟手中那一大包藥上,但弟弟用手把會露出藥名的地方遮得嚴嚴實實的,他什麼都看不見。
“配的什麼藥?”他沉聲問道。
諸伏景光下意識把藥往旁邊掩了掩,轉頭對著哥哥眼睛柔順地彎起來,努力讓他放心。
“一些止吐和助眠的藥物,醫生說我隻是心理壓力太大了,所以才會有這種症狀。”
心理醫生?這裡的心理醫生能有公安專門派過來的工作人員好嗎?
諸伏高明並不相信這種托辭。
“那你的肚子怎麼會凸起來的?”他語氣犀利,壓迫感十足。
然而諸伏景光卻像是沒感受到一樣,依然是平和的語氣:“有些胃脹氣罷了。”
胃脹氣能把肚子弄得凸起來?
諸伏高明快被執拗的弟弟氣笑了。
兄弟倆在沉悶的車裡沉默地對峙著。
諸伏景光一言不發,也不看旁邊哥哥銳利的視線,就自顧自地抱緊了膝蓋上的藥袋,突然,他感覺到車裡一陣涼意,於是裹緊厚厚的衣服,伸手把車裡空調的溫度調高。
他現在可不能感冒。
“胃脹氣?”諸伏高明見他還是一言不發不準備解釋的樣子,冷冷反問了一句。
“哥哥,我真的沒事,我保證。一段時間後,我會告訴你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諸伏景光轉過頭,摘下口罩,對著隱隱忍著怒氣的諸伏高明露出一個溫柔堅定的笑容,瘦削凹陷的臉頰明明看起來很是滄桑,但在窗外冬日暖陽的照射下,居然散發著無與倫比的光芒,唇角的弧度攜著如沐春風般的堅韌。
諸伏高明突然就泄了心裡那股氣,沉沉看了一眼令他無可奈何的弟弟,對他說了一句係好安全帶,踩下油門將車開了出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
長野縣警察署向來運籌帷幄的諸伏高明在弟弟回家這段時間裡已經有了無數次無可奈何的無力感了。
窗邊景色變換,諸伏景光看著窗外的車流,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在等寶寶徹底安全之後,他會告訴哥哥的,因為他還需要哥哥的幫忙。
現在不告訴哥哥——
第一,他不想讓高明哥跟著他一起焦慮擔心,畢竟寶寶現在還不知道到底健不健康。
第二,他隻相信自己。
這種詭異神奇的事情放在誰身上都會難以接受的吧。
他是因為奈奈才這麼快接受了現實,其實自己現在也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怎麼好好養大這個孩子,但他無法保證哥哥的反應,即使他知道,哥哥隻是情感內斂不會表達,但內心深處卻很愛護他這個弟弟。
他要好好保護好自己和奈奈的孩子,確保它的出生萬無一失。
*
將弟弟送回家的諸伏高明再三詢問確認他現在確實沒什麼不舒服之後,就蹙著眉急匆匆離開了。
一個小時前長野縣警察署正好接了一個新的大案,他得回去處理。
等哥哥走後,諸伏景光解開袋子,挑出幾瓶拆開來吃好藥後,在沙發上坐了一個多小時,就這麼呆呆地坐著,什麼也不做,眼神空愣愣的,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許久未進食的胃部在抗議,痙攣的疼痛讓他一下子回到了現實。
諸伏景光抬頭看了看牆壁上的掛鐘,已經中午12點了,於是他先回房間把藥藏好後,走到廚房給自己做了一點拌飯吃。
剛吃進去的第一口,明明是味道清淡美味的拌飯,他卻覺得嘴裡蔓延著一股怪味,一陣劇烈的反胃感從深處湧了上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了一樣,他努力做吞咽的動作,卻被身體本能的反應限製,根本就咽不下去。
他低下頭緊閉雙眼,左手緊緊握住桌角,隱忍著胃裡翻湧上來的酸水。
必須得吃下去,他得保障孩子的營養。
在努力吞下去第一口後,他急忙用筷子夾起桌上小碗裡的醃酸梅放到口中,強烈的甜和酸壓住了那股古怪的味道,讓他好受了一點。
就這麼配著酸梅強行吞下去半碗拌飯,諸伏景光再也吃不下了,皺著眉頭咽下最後一口飯,急忙咬住梅子肉,但惡心反胃的感覺還在不停回蕩,再吃下去恐怕要吐個乾淨了。
他垂下眼眸有些自暴自棄地看著碗裡還剩下的半碗飯,曾經他可是能吃這個碗大小的三碗呢,可現在居然隻能吃下半碗了。
慢慢來吧,晚上努力吃多一點,能吃一點是一點,他必須得給孩子補充營養。
聽醫生說大多數孕婦在懷胎三月的時候孕吐的症狀就開始緩解了,而他已經四個月了,以後應該會慢慢好起來吧。
洗好碗,諸伏景光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消消食就回到房間乖乖躺在床上,他將自己埋進柔軟的被窩裡,側過身閉上眼。
鼻尖縈繞著被子在太陽下曬過的馨香,暖融融的暖氣熏得人頭暈暈的,讓人想要在這恬靜溫暖的氛圍裡回溯穿梭進過去美好的時光裡。
他知道他什麼都不該想,他該給身體些許喘息的機會了。
心臟的隱痛和太陽穴的酸脹已經警告他無數次了。
他必須睡下去。
可他每每躺在床上,他都會不自覺想起他和她在一起的無數個日日夜夜。
抱著她柔軟嬌小的身軀,將她融在懷裡,看著她沉靜甜美的睡顏,他破洞的心臟會漸漸升起一股莫名的安全感和滿足感,讓他在安心中很快陷入沉睡。
那是他在父母死後過得最幸福的夜晚,有一個愛你的、你愛的人在孤獨壓抑的夜陪伴在你左右,是多麼幸福。
她是他的良藥,讓他能在無眠無聲的夜晚短暫地鬆弛緊繃的內心安然入睡。
可現在,床上隻剩下了他一人,懷裡那個本該屬於她的位置空蕩蕩的。
如果從未得到,他根本就不知道這種滋味有多麼美好,也就可以繼續無知無覺地維持現狀。
而現在得到了又失去,對他來說是多麼殘忍。
他徹底瘋了。
沒了她的夜晚,他徹底無法入睡。
幸好,她還留給了他一絲希望。
肚子裡的寶寶變成了他的良藥,讓他還能在貧瘠荒蕪的心臟中生長出一株小苗,看著它每天慢慢長大,懷揣著美好的願望等著她。
那是她給他留下的最後一件禮物。
不管多久,他都願意等。
奈奈。
他將在之後的每個日夜許下最虔誠的願望,等待她回到他身邊。
指尖微動捏著柔軟的被褥,男人緊閉的眼角漸漸流下淚水,直到沒入枕頭。
頭暈暈乎乎地想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陷入了沉睡。
可男人眉頭緊皺,身體蜷縮在一起呈現出沒有安全感的睡姿,稍微一點輕微的響動就能讓他身體一顫,不知是深陷進了恐怖的噩夢,還是回溯起了那些令人開懷又悲痛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