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月閣裡一片寂靜,隻有臥房亮著一盞油燈,被細風吹得微微搖晃,不斷在窗戶上倒映出扭曲變形的影子。
雲倚風停下腳步,突然就覺得有些奇怪,可又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似乎是過分安靜了些,又或者是……他微微皺起眉頭,看了一眼季燕然,卻見對方也正在看著自己,用嘴型說了一個字。
“血。”
雲倚風頓時反應過來,浮動在院中的那一絲不對究竟是什麼——是血,是血腥味,是被寒風擴散又稀釋後的血腥味。
“爹。”金煥毫無察覺,還在慢慢摸著牆往前走,“你睡了嗎?”
“金兄!”雲倚風拉住他的手臂,“先彆動。”
“……怎麼了?”金煥先是一愣,卻又很快就隱約猜到事實,表情從茫然到駭然,膝蓋一軟險些跌坐在地,再也顧不得其它,大喊道,“爹!爹你在哪兒?”
季燕然一把推開臥房門,就見裡頭半截床帳耷拉垂地,金滿林仰麵躺在床上,雙目緊閉歪著頭,脖頸上有一道鮮紅的血痕,早已沒了氣息。
“爹!我爹呢!”金煥跌跌撞撞到處找門,雲倚風拉他不住,反而被甩得踉蹌兩步。金煥雙目失明,本就心底無措,此時身邊分明有人卻又都不肯說話,這詭異場景代表著什麼,與發生在賞雪閣內的樁樁慘案聯係在一起,不言自明。
“爹!”他連滾帶爬,額頭也不知在何處撞出了血。
“金兄,金兄你冷靜一點!”雲倚風扶住他,猶豫兩次方才道,“金掌門他……他已經走了,節哀。”
“不,不會的,我出門時,我爹還在療傷,還在叮囑我要早去早回,怎麼可能,不,我不信,我爹呢,我爹在哪兒?”金煥六神無主,臉上更是半分血色也無,抽去骨頭般癱在雪地裡。季燕然上前攙起他,將人帶到了床前。
金煥嗓音乾澀:“我爹在哪兒,床上嗎?還是地、地上?”
“床上,金掌門是躺著的。”雲倚風道,“就在你麵前。”
“爹……爹!”金煥顫抖著伸出手,想摸卻停在半空,帶著幾分恐懼轉過頭,“雲門主,我爹也、也像祁家的人一樣,被……毀了嗎?”
“沒有。”雲倚風聽出他的意思,卻也不知自己這話算摧心還是算安慰,歎氣道,“金掌門的身體並沒有被鐵爪抓撓,也沒有那麼多血,他的神情……很安詳。”應當是在毫無覺察的狀況下,被一擊斃命的吧。
金煥聞言怔了片刻,然後終於撲在床邊,“嗚嗚”地哭了起來,聲音嘶啞淒厲,耳不忍聞。
季燕然與雲倚風對視,都從彼此眼裡看出了同一個意思。
這次又是誰乾的?
人的悲觀雖不共通,但喪親之痛,即使從未經曆過,也總能多少體會到那種撕裂哀慟。雲倚風看得不忍,上前道:“金兄雙目中毒未愈,若一直這麼哭,眼睛可就毀了,金掌門泉下有知隻會更擔心,還是先起來吧。”
“是誰,誰殺了我爹!”金煥喃喃地問,他握著那雙已然冰冷的手,又轉身扯住雲倚風的衣擺,發狠道,“雲門主,求你幫忙找出凶手,我願以全部身家性命做酬勞,隻要能為我爹報仇,我什麼都願意做!”
“金兄放心,金掌門無辜遇害,整件事又如此蹊蹺,我與季兄絕不會置之不理。”雲倚風扶起他坐在椅子上,又往床上看了一眼,“至於金掌門——”
“彆把我爹埋在雪裡!”金煥失聲打斷他,又磕磕絆絆想去床邊,卻被雲倚風攔住。
“金兄。”他歎氣道,“遺體總不能一直放在這暖閣中,至少將他擺在院裡,待金兄雙目恢複後,再行道彆吧。”
金煥眼前漆黑,光聽耳邊有人說話,卻不知自己還能做些什麼,隻恨偏偏在這個時候失明。季燕然獨自站在床邊,仔細檢查了金滿林的屍首,與祁家主仆不同,這回的致命傷隻有脖頸一道刀痕,砍得極狠,連腦袋也險些滾在地上。隻是這樣的大傷,按理來說應該血濺三尺,滿地狼藉才是,金滿林周圍卻並無多少血跡,床上也沒有掙紮過的痕跡,莫非……是死在彆處,又被人搬回了床上?
他心中起疑,剛想叫雲倚風也一並過來,抬頭卻見金煥已經暈倒在地,赤紅雙眼瞪得溜圓,臉上橫七豎八掛滿血痕,瘮得慌。
於是被嚇了一跳:“出了什麼事?”
“悲傷過度,再加上中了蠍尾花的毒煙,所以極容易暈眩,紅淚似血。”雲倚風道,“我方才不是信口嚇唬,再多哭幾回,怕是真會失明,還是先讓他好好休息吧。”
季燕然將人弄回隔壁床上,又將方才發現的疑點告訴雲倚風,問道:“你怎麼想?”
“乍看上去,臥房的確不像是第一現場。”雲倚風從袖中取出一根銀針,在那脖頸傷口處試了試,再拔|出來時,針尖隱隱有些泛藍。
季燕然道:“中毒了?”
“是中毒,不過判斷不出具體時間,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毒。”雲倚風道,“還記得金煥先前說過的話嗎?金掌門早年走鏢時遭人陷害,落下病根,一直靠著吃補丸調養,所以這也有可能是未清陳毒。”
“按理來說,若凶手都能找到機會下毒了,那殺人簡直輕而易舉,似乎沒有理由再冒險入宅,往脖子上補這一刀。”季燕然道,“況且這幾天大家同吃一鍋飯,想找機會單獨投毒也不容易。”
“誰說中毒之後就不用再抹脖子了?”雲倚風坐在桌邊,“大漠裡不是有許多巫蠱術嗎?王爺就沒聽過,淋淋漓漓的鮮血才能飼鬼?囫圇毒死的不算。”
季燕然疑惑:“你是說那陰鬼血宅?”
“隻是有這種可能。”雲倚風繼續道,“還有,被人割喉卻無鮮血噴湧,除了有可能死在彆處,也可能是死者早已中毒身亡,屍體在床上僵硬冰涼,自然不會流太多血。這種事不好說,得查過之後才知道。”
季燕然點點頭,又道:“剛好趕上地蜈蚣夜闖,到處亂成一團,初看誰都不可疑,可仔細一想,若凶手當真在賞雪閣內,那還真是誰都有可能。”
至今失蹤不見的、突兀從天而降的、打鬥多時才姍姍來遲的、獨自在花園中待著的……有沒有動機暫且不論,至少每個人都有充分的時間,用來悄無聲息地殺掉一個人。
季燕然問:“你猜是誰乾的?”
“這種事怎麼好胡亂猜測。”雲倚風靠在桌上,單手撐著腦袋,“身為朝廷命官,難道不是更該講求證據?”
季燕然挑眉:“閒聊而已。”
“我不猜。”雲倚風眼皮一抬,“王爺心裡八成已經有了譜,卻不肯先說,反而套我的話,這是什麼道理?”
季燕然看了他一會兒,笑著搖搖頭:“熬了一夜也累了,先回去歇著吧,我守在這裡便是。”
“外頭天亮了,估摸用不了一個時辰,這裡就又會鬨成一團。”雲倚風打嗬欠,“睡也睡不安穩,不睡了。”
季燕然解下自己的大氅,抖開裹在他身上。雲倚風在桌上趴了會兒,覺得挺硌,見季燕然還坐在一旁想事情,便將他的胳膊強行拉過來,充作枕頭。
雖說硬了點,但聊勝於無。
季燕然猝不及防,心情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