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秋旺的屍首正停在後院一處偏房裡,幾人還未靠近, 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腐臭味。
雲倚風皺眉:“這得有些日子了吧?”
“是。”張孤鶴道, “屍體是在山莊北苑一處枯井中被發現的, 那裡是空宅, 平時極少有人路過, 要不是因為這幾日天氣變暖,掃地仆役聞到了異味, 還不知要在那裡放到幾時。”
季燕然問:“死了多久?”
“據仵作說, 應當已經超過十天。”張孤鶴道, “枯井井壁粗糙, 他頭臉上都有不少擦傷, 但卻並無噴濺血跡,是在死後才被人投了進去。”
十八山莊家大業大, 裡頭住著數百口人, 這案子查起來可謂霧茫茫毫無頭緒。因為牽涉到紅鴉教,所以整座山莊此時已被官兵團團圍了起來,無論進出都得通傳, 引來百姓紛紛駐足猜測, 不知這富戶家中究竟出了何事。而許秋旺的宅院與書房,也快被搜了個底朝天。
雲倚風掀開白布,又仔細檢查了一遍屍首。死者並無中毒跡象,全身各處都有斷骨, 顱骨粉碎,應當是被人從高空推下後身亡, 最慘烈的是雙腿,張孤鶴先前所說的“每一寸骨頭都被活活敲斷”,絲毫不算誇張。
季燕然道:“若真與紅鴉教扯上了關係,這算獻祭還是報複?”
“許秋旺這般精明能乾,即便真入了邪教,那也該是他忽悠旁人,斷不應當自己做待宰肥羊。”雲倚風摘下手套,洗乾淨手,“況且他前陣子剛娶了第十八房小妾,又新買了商鋪準備擴生意,這般貪財貪色的老油子商人,誰能忽悠他舍生獻祭?王爺彆忘了,紅鴉教雖是邪教,但殺人全憑一張嘴,教眾殘害自己皆出於自願,還從來沒有武力強迫的先例。”
季燕然笑道:“你看,我就說皇兄花重金雇雲門主,一點都不虧。”
雲倚風懶得與他貧嘴:“走吧,我們再去書房看看,今日張大人都查出了些什麼。”
桌上擺著厚厚一摞供狀,聽說審訊之時,小妾哭哭啼啼,小廝六神無主,誰也能沒說出個四五六來。許秋旺十月出遠門,是想去南麵看看,準備來年新開幾家錦緞鋪,仆人與銀子帶得都不多,出發之前也一切如常,還說要儘快折返好過年。
“那就更不可能是主動獻祭了。”雲倚風道,“也不是為劫財。殺人敲斷腿再丟回家中,十有八|九是報複或者警告。”
季燕然問:“此時山莊裡是誰當家?”
“暫時由許秋旺的正妻袁氏持家。”張孤鶴答道,“許老太爺一直在山上念佛,剩下四個兒子都隻回家過完初二,便又匆匆去了各地商號巡查,管家已經差人去追了,這兄弟五人關係極好,聽到消息後,應當會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回山莊。”
三人正在說話,門外又傳來一陣嘈雜,衙役急急來報,說是許老太爺不知怎的收到消息,已經從山上跑下來了,進門看到屍體後立刻暈厥不起,渾身都在抽風。
“這……誰通知許老太爺的,他都一大把年紀了,添什麼亂啊。”張孤鶴聽得頭大如鬥,“王爺——”
“走吧。”季燕然打斷他,“我們也去看看。”
許老太爺的臥房外圍了一圈人,屋裡頭,大夫正在看診,說是因為受了刺激,身體並無大礙,休息一陣便會蘇醒。
袁氏也守在門外,正厲聲喝著問是誰將事情告訴了老太爺,貼身伺候的小廝跪在地上,連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早上正在廚房裡煎藥,老太爺突然就說要下山,火急火燎攔都攔不住,也來不及通知家裡,隻得借了廟裡的轎子。
“娘親。”袁氏旁邊站著一個年輕人,勸她道,“爺爺的脾氣您是知道的,父親生前都攔不住,又何必責罰小廝,還是先讓他起來吧。”
這時有人看見了張孤鶴,趕忙小聲提醒。袁氏與那青年皆過來行禮,又麵露遲疑看著季燕然與雲倚風:“這二位是?”
“哦,我們是張大人的朋友。”季燕然隨口道,“聽說這裡出了事,便過來幫忙辦案。”
他此番前來望星城,雖未大張旗鼓,卻也沒有掩蓋行蹤,許家這樣的地方豪紳又豈會毫無耳聞,原隻是假模假樣一問,都已經做好了要跪拜蕭王殿下的打算,誰知對方卻並不打算公開,袁氏與那青年也隻能好陪著裝不知情,心裡惴惴難安,不知往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待這母子二人離開之後,雲倚風道:“深宅大院裡,人情也是淡薄。”許秋旺的屍首才剛被發現沒多久,這頭的親兒子已經能麵不改色說出“父親生前”,袁氏也是威嚴大過悲痛,眼睛絲毫不見紅腫。季燕然在旁聽到,提醒他:“那許秋旺光是小妾就有十八房,再加上數不清的陪侍丫頭,夫妻之間哪裡還有感情,與其等著其他偏房趁機分家,倒不如將權勢趁早攬回手中,穩住地位才是最要緊的事。”
雲倚風看他一眼:“你經驗還挺豐富。”
“打小見多了。”季燕然在他耳邊小聲道,“這裡頂多也就十八房,與後宮比起來,小巫見大巫。”
雲倚風想了想,也對。
同皇家一比,這才哪倒哪。
“自然,我將來不會娶這麼多。”季燕然也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又及時補了一句。
雲倚風眼皮一抽,欽佩道:“在這烏七八糟的環境裡,王爺還有心情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也算口味彆致,行了,進屋,那許老太爺像是醒了。”
須發皆白的老者躺在床上,渾身依舊在哆嗦。張孤鶴在旁勸道:“老太爺還是要保重身體啊。”
“張大人。”許老太爺哆哆嗦嗦,摸索著握住他的手,“你可千萬要替秋旺伸冤啊,他去得可憐,死後還要遭人陷害,與什麼紅鴉教扯上關係。張大人,我……我發誓,秋旺他斷不可能做這種糊塗事啊。”
“是,本官知道。”張孤鶴耐心勸慰,對他極為尊敬,畢竟這些年城裡的道路與善堂,其中有不少都是由十八山莊出資捐建。過了片刻,看著對方情緒穩定些許,方才又試探著問,“不知老太爺是從誰口中聽到的消息?”
“是一個小和尚,眼生,手上像有塊紅色的胎記。”許老太爺回憶,顫巍巍道,“我正在念經,他也不知是從何處跑了進來,隻在我耳邊說了這件事,就又從後門跑了。我那時如雷轟頂,沒顧得上細看。”
眼生的小和尚。
季燕然與雲倚風同時想,那怕是凶手故意派去報信的吧。
老太爺服下藥後,沒多久便再度睡去。此時已近深夜,袁氏雖已在山莊內安排了院落,季燕然與雲倚風卻都不想住在這四處都是哭聲的宅子裡,依舊回了客棧。
“已經快子時了。”季燕然道,“藥浴完之後就早些休息吧。”
“嗯。”雲倚風點頭,“那我們明日再去十八山莊。”
在回房之前,季燕然照舊試了試他的脈象。
“如何?”雲倚風問。
蕭王殿下一本正經,答曰:“平滑有力,如珠走盤……哎呀。”
雲倚風笑著踢他一腳,將人趕回隔壁。
小二很快就送來了藥浴熱水。
季燕然卻並未回房,而是靠在回廊上,一臉若有所思。
王府下屬來來回回“路過”三次,最後實在忍不住,在他耳邊小聲問:“王爺,你一直盯著雲門主的門,是不是實在想進去?”
季燕然兜頭就是一個爆栗:“滾!”
他原是在想紅鴉教的事情,還想得挺專心致誌。結果被下屬一打岔,注意力就再也集中不起來,耳邊怎麼聽,怎麼是對麵房中那嘩嘩的沐浴水聲。
季燕然深吸一口氣,手指一勾:“你,過來。”
下屬顛顛跑上前:“王爺有何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