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車停在江州百貨商場站的時候, 林蕊眼尖地掃見店裡頭疊放著一摞摞的錄像機。
實在太顯眼了, 擺在大廳中間, 隔著馬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林蕊稀奇:“舅舅, 他們不怕被哄搶啊。”
前頭為了二兩毛線,湖南路據說都有人撓花了臉。
舅舅漫不經心地看過去:“這有什麼好搶的, 現在敞開來供應,五千塊錢一台誰買啊。”
眼下大家一年的收入不過千把塊。不吃不喝攢五年的錢買台錄像機?對大部分人來說,還是太瘋狂了。
“前麵還搶著買呢。”林蕊清楚地記得她中秋節坐車經過商場的時候, 一群人在排隊買彩電。
於蘭的小姨在人民商場當售貨員,聽說他們那兒出雪花的電視機都有人搶著要。
猶豫一會兒, 壞電視都也叫人截胡了。
舅舅歎了口氣:“這不是此一時彼一時麼。”
漲價的消息一起, 人人都恐慌以後買不到東西, 所以拚命搶購。
等到政府緊急叫停物價闖關, 對經濟實行全麵整頓, 又開始提高銀行利率, 最重要的是大家發現好像東西也還能買到,那股購物衝動就偃旗息鼓了。
眼下電器逐步賣不動是大趨勢。有錢買的基本上都買過了;沒錢買的, 就是害怕它接著漲價, 那也隻能乾看著。
不少手上囤著貨的倒爺該開始頭疼了,彆說賺錢, 他們能不能保本都成問題。
林蕊恍然大悟,難怪孫澤表現得那麼積極呢。合著歪打正著,她恰好說準了銷售狂潮的時間點。
這不正好論證了她乾爺爺的神通廣大麼。
舅舅笑著搖頭:“也該他們虧一回了,這倒買倒賣的, 靠的是公權私用。再這麼下去,千裡之堤毀於蟻穴。”
現在人民群眾對官倒的不滿聲越來越大,政府要不壯士斷腕,後麵惹出亂子來就難收拾了。
林蕊對舅舅的感慨沒興趣。她一門心思地暗暗祈禱,蘇木可千萬得攔住乾爺爺,到手的鴨子堅決不能飛了。
入了秋,天黑的早。外頭都黑透了的時候,公交車才開到港鎮。
月亮像是被天狗咬掉了半邊臉,羞答答地藏在黑雲後麵。
林母抬眼看天,笑著點頭:“月亮撐黑傘,明兒是個大晴天。”
越接近糧食成熟的日子,農民就越害怕刮風下雨。
熟透了的穀穗沉甸甸,一刮大風,稻子就要倒伏。再下兩場雨的話,得,也不用收割了,稻穀直接泡在田裡頭發了芽。
林蕊這回沒坐舅媽的自行車大扛,也沒靠著拖拉機後車廂兜晚風,而是上了一種被稱為“馬自達”柴油農用機。
她挺樂嗬的。
印象中她上輩子還是小時候坐過馬自達,後來這車就在取締“三小車”的整治中消失。再後來網約車頻繁出事被整治時,這種車又開始悄然出現在街頭。
隻是那個時候,她已經習慣靠地鐵跟共享單車出行了。
眼下港鎮既沒有出租車,也沒有通往各個村莊的公交車,這種新出現的燃油助力車成了人們出行時除自行車的第二種選擇。
“馬自達”後車廂隻關下半截,晚風拂來,空氣中彌漫著草木的香氣。
金秋十月,果然是收獲的季節。
遠遠的,林蕊看到黑暗中有橘紅色的火光,好奇地問:“現在也在田裡燒稻草嗎?”
上輩子,每到麥收稻收季節,她家對門在區政府工作的叔叔就要被抽調去監測隊。衛星二十四小時監測,村村都有負責人,禁止燃燒秸稈。哪片出了問題,哪片就要人擔責任。
苦不堪言的叔叔私底下還跟她後爸發過牢騷。這就是柿子專門撿軟的捏,真要治理霧霾,讓工廠的大煙囪還有街上所有的小轎車停開一個月,保準效果比禁燃一百年秸稈都好。
林母哭笑不得:“你怎麼淨說傻話啊。稻草當然得拖回家。真這麼燒了,你就吃生米生菜。”
“那燒的是什麼?”
“稻草杆子,稻子的根。十一月份就要種冬小麥撒菜籽了,這麼短的時間,根爛不掉,還會吃土肥,要燒了,然後草木灰能當肥料用。”林母歎氣,“我們蕊蕊真是城裡的嬌小姐了,什麼都不知道。”
舅舅笑著應聲:“彆說蕊蕊,鵬鵬也搞不清楚。前頭還問我什麼是挑河泥。”
林母笑道:“你問蕊蕊,她還不是照樣一問三不知楚。你彆說,現在沒了生產隊組織挑塘泥,我看塘裡頭的水都沒以前清了。”
以前池塘真是清澈見底。農閒時節挑塘泥漚肥料,是每個生產隊的重頭戲。
林蕊對塘泥興趣不大,隻好奇秸稈根:“那以前生產隊怎麼處理稻草根啊?”
“用釘耙用鋤頭挖啊。”林母揉著女兒的腦袋,忍不住憶苦思甜,“你現在是什麼都不知道,往前倒推十年,你這麼大的已經算半個大人要拿工分了。”
公社時代,麥稈油菜杆子以及稻草都屬於生產隊的集體財產,一部分留作生產隊的耕牛當飼料,一部分賣給造紙廠掙外快,剩下的由生產隊分給隊裡頭各家各戶當柴火。
大家夥兒都嫌分到的稻草麥稈不夠燒,爭先恐後去挖田裡頭的杆子。
“這個已經是香餑餑了,其他的沒辦法,到野地挖草根的,上山砍柴的,還有掏錢跟人買的,什麼招兒都能使出來。”林母歎氣,“現在反而隻能放把火燒掉了。”
林父頗有遠見性:“等著,以後恐怕連稻草也是一並燒掉。以後農村的人口會越來越少。現在不是有煤氣灶麼,到時候大家估計更願意燒煤氣罐,省事。”
“以前倒是推廣過沼氣呢,不過太麻煩也不實用。”林母看著漸行漸遠的野火,自言自語,“以後這怕是會出事的。”
農村田頭都是電線杆子,這麼燒著,搞不好就會鬨出事情來。
林蕊一拍手,激動地強調:“所以要養殖蚯蚓啊。這樣稻草也被處理了,蚯蚓還能產生經濟效應。”
舅舅放聲大笑:“我們蕊蕊以後是要當個蚯蚓狀元了。”
林母無奈地搖頭:“她啊,她是鑽進錢眼裡頭翻筋鬥才對。以後當個什麼呢,反正得天天數錢才行。”
林蕊瞅了眼她媽,默默地扭過腦袋。
鄭大夫,您女兒將來可是要當官的。天天數錢,那是要犯錯誤的。
嗯,堅持林主席的升官路線不動搖。
“馬自達”一路突突突,直接開到了外婆家,林蕊沒能摸黑去看她心心念念的蚯蚓大棚。
外婆直接用梨子糖水堵住了她嘀嘀咕咕沒完沒了的嘴。
她端著碗陪老太一塊兒吃冰糖燉秋白梨,又聽了一段單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俠》,然後被她媽催著上樓睡覺。
第二天一早,林蕊爬起床也沒能去看塑料棚裡頭的蚯蚓。
因為她在堂屋看到了她姐跟盧定安。
“姐,你怎麼來了?你不是軍訓嗎?”林蕊高興得一蹦三跳,猴在了她姐身上,“哎呀,你曬黑了起碼兩個色度!”
天啦,原來吉永小百合曬黑了是這樣。
不能不承認,顏值高就是扛得住。她姐的臉都曬成小麥色了,一笑一口白牙,居然還是美得不像話。
“什麼怪話,還色度。”林鑫哭笑不得,扒拉開妹妹猴在她脖子上的胳膊,正色道,“我問你,作業寫了沒有?”
“姐,你都一個月沒見我了,你就不想我嗎?”林蕊顧左右而言他,企圖打感情牌,“我可是天天想你想到睡不著。”
好端端的談什麼學習,多傷感情。
林鑫丁點兒麵子也不給她留,當場拆妹妹的台:“真沒發現,剛才我上樓看了,是哪個睡得跟小豬一樣。”
林蕊臭美兮兮的:“哪兒有我這麼好看的小豬啊。”
外婆端著早飯上桌,招呼他們吃飯。
聽到小外孫女大言不慚的話,她直搖頭:“行了,吃飽了才好看,趕緊上桌。”
林蕊揉揉眼睛,打了嗬欠,好奇地左右張望:“我爸媽還有舅舅舅媽他們呢?外公去喂雞了啊?”
外婆看她傻愣愣的樣子就想笑:“太陽都曬屁.股了,還不下田啊。你吃你的飯,彆擔心,鵬鵬喂雞去了。”
林蕊汗顏,趕緊往嘴裡頭扒飯,小聲嘟囔著企圖挽回尊嚴:“都不喊我一聲。”
說好了她今天要下田的。
林鑫無奈地往她粥碗裡頭扒了一半鴨蛋黃:“叫你?那也得喊得醒你啊。”
睡得四仰八叉的,那叫一個香。這點兒大的人,恨不得霸占整張床,一點兒睡相都沒有。
外婆又端了淋了香油的醬刀豆上桌,招呼盧定安:“小盧,你也再吃點兒。中午開飯遲,到時候容易餓。”
刀豆放在醬裡頭,吸收了大醬的鮮味,好吃的不行。
林蕊老實不客氣地先自己夾了一筷子,然後眯著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向盧定安:“盧哥,你來鄭家村有事兒嗎?現在農忙時節,鎮上的廠子都要停工的。”
霍,看你還搞鄉鎮企業運營情況調查不。
盧定安從善如流:“我事先沒做好調查,來了才知道。不過既然農忙,我也該跟著下田的。”
外婆連連擺手拒絕:“不要不要,小盧你是客人,就在鎮上轉轉或者在家看電視。沒關係的,我們家六個勞動力,忙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