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之前, 芮平隻是太不敢相信,甚至因此感到憤怒。覺得命運太不講道理。為什麼如此, 為什麼好人就不能有一個好的結果?
她母親走的時候, 她是痛苦,痛徹心扉,之後許多年都沉浸在這種痛苦當中一直沒能走出去。等到她父親的時候, 她更多的是茫然,多年的仇恨針對一下子失去的對象,她甚至不知道以後該如何是好。那麼現在,她就是不理解,不相信。她不接受這個結果。
哪怕事實就擺在她的麵前。
麵對高戈的母親, 她難受到無以自拔,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彌補。她隻是見過幾麵,就已經這麼難受了。更何況高戈的母親,她親手養大的孩子。她該多麼的痛苦?
但是眼前的夫人, 她甚至反過來安慰他們這些人。
於是芮平壓抑著的,那些澎湃的情緒,終究如泄堤的洪水,無法抑製。直到夫人朝她遞出一張手帕的時候,才明白, 自己竟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她聲音嘶啞著:“……我沒有你說得那麼好。”媽媽是這樣, 高戈也是這樣,他們都覺得她全天下最好,可是明明全天下最好那個是他們啊……
夫人看著她的目光,充滿著智慧。她像是知道她此時的心情, 她懂她在想什麼。高戈的善解人意正是傳承於她。
“孩子,你不隻是個好孩子,你還是個傻孩子。你看你明明已經做出了選擇,為什麼還要為我的那個孩子那麼難過呢?如果你是因此而愧疚,覺得自己不該拒絕他的追求,甚至認為自己做錯了事。那我得說,你想錯了。”
她以為她在為拒絕高戈這件事感到愧疚。愧疚嗎?也許。但芮平並不後悔。如果再來一次,她還是會這麼選擇。她隻是不甘心,隻是憤怒,為什麼這麼好的人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但她又不知道該如何發泄,這不是難過的眼淚,這是生氣的眼淚,是無處可宣泄的怒火,隻能無助的以這樣的渠道衝出來。
直白來講,她氣哭了。
夫人伸出手,用手帕輕輕的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她把她抱在懷裡,像是母親抱著孩子。
“這世上的事,從來就沒有一個早知道。誰都不能預料到下一刻會發生什麼。所以大家都隻能顧住眼前。不說你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走。就算你知道了,明知道他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因為這份可憐同情而選擇答應。反倒是對他的不尊重。
你會這麼做嗎?”
芮平搖頭。她看向高戈的母親,她是如此的豁達,她甚至一點都不因此遷怒她。如果之前芮平不愧疚的話,那麼她現在確實有了一絲愧疚。
但她還是艱難的跟她說:“……我不會。”
麵對著這位夫人的目光,芮平甚至不敢與其對視:“……我並不是遺憾。”是的,她的眼淚並不是因為不能跟高戈在一起而落下。
雖然這樣說很不好,但她其實遠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悲傷難過。她跟高戈之間的感情就像水上的浮萍,她確實曾經心動了,但是很快她就從這個狀態當中走了出去。
她隻是不理解,她想不通,為什麼!
“我就是覺得……不公平。”
太不公平了!但她又沒有辦法,她以為自己變強大了,但還是那麼的弱小無力,遇到事情連一個解決的辦法都沒有,隻能無助的流眼淚。她懊惱,她憤怒,她不解。她像是無處可發泄的河豚。她想要做點什麼,隨便什麼都好。
夫人看著她,想到原來她是這麼想的。
她忽然理解了,為什麼高戈哪怕被這姑娘拒絕了還那麼高興。
這世上多少女子,都困在情情愛愛上頭,進不得退不得,即害怕傷害這個,又害怕辜負那個。女孩們好像天生情感就比男子多一些,她們總會被情所困,被情所傷。多少驚才絕豔的人,都在這感情鑄就的泥潭裡一輩子走不出去。
有時候她都覺得,人還是不要太多情。雖然那些負心漢個個都是一副該挨千刀的死樣,但是學一學男人們的冷酷殘忍,也好過總是自己受傷。
但真要跟那些臭男人學得一模一樣,決絕殘忍,冷酷無情了。她雖然理解,但也並不願意跟這些人過多來往。
芮平並不是無情。無情的人不會在這個時候過來看她的孩子最後一麵。明明已經做出了選擇,但她還是來了。不為彆的,隻為送其最後一程。多麼有情有義的好孩子。
如果隻是這個,她還不會遺憾。
更重要的是,芮平她還清醒。難得她這般的年紀,竟然看得如此清醒。她不是不心動,但是她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她去做。
愛情,從來就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
如果,不是有高戈在這其中。夫人想,她要是早點認識這個孩子。她一定會跟她交朋友。她們會無話不談,她這輩子,由時間沉澱下來的寶貴經驗。她會全部的,一點都不留的,傳授給她。
她真想看到,這樣的女孩會走出一條什麼樣的路。又會是什麼樣的人,能夠待在她的身邊。不管怎樣,那也一定會是個同樣特彆的好孩子。
但是,有高戈在這中間。她們注定不能完全沒有隔閡的。這是夫人最為遺憾的事情。這世上蠢人、醜人、愚人何其之多。她都懶得看其一眼,覺得他們身上的汙濁臟了自己的雙眼。
難得看到一個乾淨的,透徹的,美好的,又同時堅固且強大的。她卻不能與其相交,隻能成為人生中的一個過客,多麼令人遺憾啊!
芮平緩和了許多,朝夫人致歉。她把手帕還給夫人。
夫人沒接,芮平更想哭了。她跟高戈真的太像太像了。表情神態,給人的感覺,包括此時的白手帕。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她說:“我已經有了一張手帕了。”
夫人明白了。
你看,終究是不能不介意的。她歎了口氣,把手帕收了回來。
她們看著那些披著月亮旗的,為聯盟英勇犧牲的戰士被送進焚屍爐。家屬們哭昏過去又掙紮著醒來,有人想要衝進去,被士兵們用力的拉著,精致的首飾掉了一地。
夫人靜靜的看著這一幕。她跟芮平說道:“你看這些人此時悲傷難過到不能自己,但是明天他們就會笑著把人忘記。反倒是那些看上去沒什麼反應的,在往後的時間裡,一直都沉浸在這份痛苦當中,不過最終還是會走出去。人生百態,最有意思的就在此處了。”
那她是哪種?夫人沒說,芮平也沒有問。
她們交換了一個通訊方式。夫人道:“如果你實在是覺得心中難安,可以抽時間過來看望我。如今我就孤身一人了,也沒有其他的親戚朋友。”
芮平用力的點頭:“我一定會去的。”她會替高戈照顧好他的母親,把她當自己的家人看待。她看出高戈母親家庭狀況不是很好。她手上還有一筆十萬的學前經費。第一學年兩萬學費交出去後還剩下八萬,她可以全部給高戈的母親,至於自己的生活費還有以後的學費怎麼辦,她可以自己再想辦法。
算完這筆賬後,她忽然愣了一下。她之前一直怨恨戴維斯的一點是,他把他的那些犧牲戰友的家人,看得比自己的家人還重要。每年都會花無數的錢、精力在上麵,以至於到死後幾乎身無分文,什麼都沒給她留下。她那個時候很不理解,隻覺得他是在作秀,他的感情,他的好,好像從來都隻對外人展現。如果他真的那麼好,為什麼這麼多年,他對她們不聞不問?
也不用太多,隻用分出來一點點,一點點給她,她就不會過這樣的日子。
直到後來,她從媽媽的日記裡知道他未曾說出口的愛。知道過去的一切並不如她所想的那樣,知道他心中深藏的恐怖,隱憂。
因為擔心自己很可能隨時會犧牲,甚至不敢在她的麵前出現,不敢讓她知道他有多麼的愛她。芮平能理解,但她對他的怨恨並不是那麼一瞬間就能夠消散的。
她甚至有些怪他,為什麼不能夠更勇敢一點?她並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脆弱。
對於他之前的行為,她還是覺得他沒必要付出那麼多精力在彆人的身上。幫可以,但是有必要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給出去?
直到現在,她竟然做出了跟他同樣的選擇。
夫人笑了笑,沒說什麼。王文義想要送她被她拒絕了。
“我雖然老了,但還沒有老到這種程度。再者我跟你無話可說,看著就煩,你還是不用在我麵前礙眼了。”
王文義垂著頭,被罵了也沒反應。
夫人最後看了她一眼,朝她揮手。
“走吧。”她說。
然後就毫不猶豫的轉身,抱著巴掌大點的骨灰盒,在其他士兵的護送下離開了。
王文義和芮平沉默的站在原地看著她漸行漸遠。
他轉過頭,其實在這之前,他隱隱就察覺到高戈對芮平有些過於關注了。他還警告過芮平,如果高戈私下找她,騷擾到她的話,她可以來過找他。
不過後來,高戈一直沒有動靜,他就把這件事放下了,覺得可能是因為同情心使然,高戈那個性格,確實是會對弱者施以援手的人。雖然王文義一點都不覺得芮平哪裡弱了。她第一天可就給他一個反向下馬威——哪怕那時候她隻是個剛從高中畢業的小鬼。
當然她現在也不大。
老實說,高戈會跟芮平告白這件事讓王文義非常的意外,更意外的是他還被拒絕了。如果不是高戈這會兒已經不在了。他要是還活著,他一定會狠狠的嘲笑他一頓。
想到此處,他的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起來。
他的朋友,他最好的朋友,已經再也不在了。王文義哪怕已經親眼目睹了高戈的遺體,甚至剛剛參加完葬禮,仍舊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看到芮平臉上的茫然,其實他也是茫然的。他吐出一口氣,反過來安慰她:“不用想那麼多。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預料到的。”
芮平站著不動。
王文義聽到她低聲說了一句,他以為他聽錯了。直到芮平抬頭朝他看過來,又重複了一遍:“……他是怎麼死的?”
王文義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怒火,熊熊燃燒的怒火。這種目光,他在很多人的眼睛裡看到過,甚至他自己的眼裡也曾經出現過。
每一個都是強大的戰士。他們用著這樣的目光,斬斷敵人的喉嚨,撕開無數困難險阻。
“芮平,你得明白。有許多事情,你還沒有到那個地步,所以不是你該知道的。”
芮平並不是個容易說服的,她其實已經瀕臨極限了,如果不再找到一個發泄口,那麼她就要自己爆/炸了。
“我就想知道,為什麼?他到底怎麼死的,是誰?你隻要告訴我一個名字。這筆賬,哪怕我現在不算,以後也會算。”
王文義見她實在固執,想了想,以她的身份其實早該知道這些的,告訴她也沒什麼。
隻是她身邊沒有其他的人,也沒人能夠告訴她。
“你不是知道嗎?我們在跟薩塔利打仗。”王文義儘量用平和的語氣說道:“戰場上的犧牲總是難免的。”
但芮平並不是好糊弄的:“我知道,但那不是一個小國嗎?”
雖然總統宣布全麵作戰,但是國內對於這場戰爭普遍持有樂觀態度。區區兩個小國,估計不到一個月就會結束戰鬥了。
當然,王文義說得確實沒錯,再好打的戰,也仍舊會出現犧牲。但是芮平知道高戈,他可是一名機甲士!如果是普通的士兵就不說什麼了!
可他還死得那麼慘!薩塔利什麼時候這麼厲害了!?
王文義沉默了一會兒,他說:“雖然這件事聯盟壓下去了,但是不久後大家也都會知道的。所以我告訴你也不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