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管理水平如何,田藍不知道。不過農場的土著娃加入到水麵種植的大事業中,好處卻是肉眼可見。
他們熟悉農場啊。他們在這裡生這裡長對,農場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做浮床需要大量的竹子,大家都覺得有點浪費,想要找其他更廉價更方便的材料來代替。
農場的小孩就割了一堆柳條,砍了大叢的蘆葦,混雜在竹竿裡一塊做浮床。原先還嫌棄他們的大學生,現在成了指導老師。他們動手能力雖然比不上這群孩子,但是他們懂力學原理呀,知道怎樣以最少的材料做出最大麵積的可用浮床。
為了方便承載栽培基質,大家還找來了舊麻袋,在上麵紮了孔,鋪在浮床上,然後再鋪上基質。
浮床下了水,大家一起拍手尖叫。
高衛東都忘了田藍的陰陽怪氣,還主動跟她搭話:“照這麼下去,咱們水上麵積不夠用了啊。”
為了方便管理,浮床都是靠近岸邊,用繩子綁起來的。水邊的麵積的確有限。
旁邊的小學生大聲尖叫:“有水,我們還有好多池塘。”
高衛東他們都盯著田藍看,不知道池塘能不能種植水麵稻。
比起金蓮湖,池塘就相當於死水了。萬一水裡的氧溶量不夠,水稻根沒辦法呼吸,他們又要被這個初中生冷嘲熱諷了。
田藍這回居然沒有陰陽怪氣,反而笑了起來:“魚塘啊,魚塘最適合不過,隻要水裡有魚蝦,它們遊來遊去就可以增加溶氧量,而且魚塘水肥,剛好可以被稻子吸收。”
農場的孩子發出歡呼聲,連蹦帶跑的在前麵帶路,大喊大叫:“快快快,我們趕緊過去。”
田藍認出了幾張熟悉的麵孔,幾天之前的夜晚,這些稚嫩的麵龐,揮舞著皮帶,重重地抽在王老師和趙老師身上。
而此時此刻,夕陽下,他們又笑得這樣燦爛,見牙不見眼。誇一聲天使,都不足為過。
田藍瞬間都恍惚了,人果然像硬幣的兩麵,天使與魔鬼可以存在於同一個人身上。
大家一直忙到繁星滿天,才將所有的浮床都推下水。他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看這些禾苗要如何生長。
眾人在路口分開的時候,高衛東就主動建議田藍:“算了,沒必要跟我們同甘共苦,你不是有房子住嗎?先過去住吧。”
蓋房子是技術活,農場有專門的工程隊負責蓋房。隻不過這一次洪水過後,損失慘重,他們得排隊才能搬進新營房。
田藍卻不假思索:“彆,我不搞特殊化,你們一天沒搬進新房,我就跟你們一天在小禮堂裡打地鋪。”
嘿,這丫頭片子真是不識好歹。隨他去,她要自己找罪受,沒人攔著。
大家翻著白眼回小禮堂,拿自己的搪瓷缸,準備去食堂打飯。
結果一進屋,眾人就大吃一驚。今天是怎麼回事?食堂居然幫他們把飯送過來了。
打飯師傅笑嗬嗬地招呼大家:“快點過來吧,趁熱吃香。”
學生們集體起哄,開什麼玩笑?七月天,酷暑難當,大家恨不得泡在井水裡吃飯呢,誰還怕冷不成。
大師傅就瞪眼睛,語帶威脅:“這趁熱吃最香,彆到時候說我沒提醒你們。”
學生們麵麵相覷,這是在犒賞他們嗎?額外給他們加大餐!
食堂大師傅也不多話直接揭開了蒸籠,然而出現在大家麵前的不是他們幻想的肉包子,而是橙黃的南瓜。
所有人都嗷了一聲,深切地感受到了被欺騙的悲傷。
南瓜這玩意兒屬於瓜菜半年糧,糊弄肚子用的,可沒人愛吃。彆以為你是小南瓜,大家就對你分外憐惜些。
大師傅開始擠眉弄眼:“你們不想吃是吧?那可千萬彆後悔,我馬上就帶走。”
田藍原本排的位置比較後,一聽大家說南瓜,她立刻豎起耳朵,還蹦了起來,大聲喊:“是不是寧甘農場送來的南瓜?”
大師傅笑嗬嗬的:“是啊,火車拖過來的呢。聽說今年長得少,隻有這些,全給咱們三江農場嘗鮮了!”
知青們卻不領情,還酸溜溜的:“哎呀,寧甘農場可真是好能耐,聽說他們的灘羊天下聞名,結果咱們吃不上,人家千裡送南瓜,當真是不嫌麻煩。”
田藍已經衝到前麵,隻丟下一句:“你們不吃正好,我還怕不夠呢。”
她抓起蒸籠裡的栗子南瓜就咬了一口,媽呀,就是這個味。又甜又糯又軟,吃在嘴裡有栗子那味兒的。
她就知道她的小夥伴是天底下最棒的小夥伴,他們一定能夠種出天底下最好吃的南瓜!
這話三江農場的知青可不愛聽?南瓜就是個瓜,難不成還能吃出花?
食堂大師傅善意地提醒了他們一句:“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啊。我乾了一輩子的灶上活,我還是頭回吃到這種南瓜。要是都種上它的話,毛栗子都沒人一個個的去撿了。”
大學生們將信將疑,高衛東毅然決然地伸出手,活像要品嘗毒.藥一樣:“我吃吃看啊,師傅跟我們開玩笑不叫玩笑。”
結果他舌頭碰上南瓜肉,臉色就變了。他迫不及待地咬下一口,然後是第二口,連著乾掉了四分之一個南瓜之後,他才心滿意足地發出聲喟歎:“這是什麼南瓜呀?跟咱們平常吃的真不一樣。”
班長這麼快就臨陣倒戈,大家夥兒都驚訝得不行。排在前麵的同學也跟著伸出了手,勉為其難地表示:“那我們嘗嘗看。”
我勒個去,這手一伸就縮不回頭了。
這真是南瓜嗎?這分明是披了南瓜皮的大號板栗,口感也太棒了吧。
田藍滿心自豪,大聲喊著:“這是我們大西北戈壁灘上種出的南瓜,獨此一家,彆無分號!”
大師傅笑嗬嗬道:“還真是的,大西北的羊,大西北的瓜果,其他地方還真長不出這個味。”
他又招呼眾人,“行了行了,彆伸手了,總共就這麼點兒。要不是看在你們都是知青的份上,還輪不到你們吃呢。瞧瞧你們,一張張都是什麼臉?吃飯吃飯,吃飽了飯,還有好吃的。”
平生頭一次,大家居然認為白麵饅頭比不上南瓜香,簡直就是沒天理。
大姑娘小夥子狼吞虎咽地乾掉了一個大饅頭,又吃了兩個窩窩頭,完了還喝了一碗地瓜大米粥,最後集體眼巴巴地盯著大師傅。
大師傅叫他們給逗笑了,彎下腰,揭開了搭在框子上的布。
眾人這才發現他居然還帶了瓜來。這是什麼?長長的圓圓的黃黃的。有人見多識廣,當場喊出聲:“哈密瓜!這是大西北的哈密瓜!”
其他人拚命擠著往前看,這就是哈密瓜呀。聽說這瓜可比西瓜甜多了。
大師傅作為已經嘗過味道的人,很有資本自豪:“那是,這瓜甜,真甜。我就沒吃過比它更甜的瓜。”
可是有人提出了疑問:“我怎麼覺得它長得像梨瓜呀,哈密瓜不是這個樣啊。”
大師傅瞪眼睛:“梨瓜也不是這個味,你吃一口就知道了。”
他手起刀落,將蜜瓜分成兩半,濃鬱的甜香味就彌漫開來。
好幾位學生都深深地吸了口氣。哎喲,大西北果然瓜果香,長出來的瓜都跟這裡不一樣。
大家一人分了一片瓜,都珍惜地吃了起來。瓜肉一入口,吃瓜群眾就發出感歎,這香甜爽口的瓜肉,一□□汁,汁水甜蜜黏膩,簡直太爽了。
原來哈密瓜是這麼個味道啊,難怪以前要被當成貢品上供呢,果然跟西瓜不一樣,好甜啊。
田藍笑道:“嚴格來講這不叫哈密瓜,叫沙漠蜜瓜,跟哈密瓜還是不一樣的。”
眾人發出嘖嘖聲,哎喲,你們寧甘講究還真多,一個蜜瓜還分成哈密瓜和沙漠蜜瓜,難不成是兩家的姓啊?
田藍想給他們做科普,大師傅從口袋裡摸出信來塞給她:“囔,跟著吃的一塊兒送過來的。”
他嘿嘿地笑:“哎喲,你們應該農場是把你嫁出來了?還給你這麼多嫁妝。”
田藍哭笑不得,唯有無奈地看一眼大師傅,然後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
天啦!看到寧甘農場自己印的信封,她的心就開始歡呼雀躍。
她的小夥伴們實在太可愛了,在信裡一個勁兒地叮囑她,要是缺什麼就打電話發電報回來講,千萬不要舍不得花錢。大家專門攢了一筆資金,就是給她花的。
他們寧甘農場出去的人凡事都不會扣扣索索,一定大大方方。
“這是我們種出來的第一批蜜瓜和南瓜,大家都說好吃。我們給你寄過去,你讓三江農場的人也嘗嘗,好叫他們知道,我們寧甘好的很,什麼都不比他們差。”
田藍貪婪地看著信紙,恨不得將一個個字都吞到肚子裡。那一個個方塊字就是一張張鮮活的臉啊,這是她的小夥伴們,她最親愛的小夥伴。
他們真是棒極了!
高衛東吃的好說的好,主動招呼田藍:“既然這個蜜瓜這麼甜,這個南瓜葉這麼好吃。咱們也種點兒吧。”
其他人紛紛點頭,蜜瓜他們搞不清楚,沒種過。但是南瓜這東西大家卻都知道,那真是瘋長,你撒下一顆種子就能收獲好幾個大南瓜。
南瓜這東西還比較好保存,你隻要存放得當,一直吃到冬天都沒問題。
田藍頭都沒抬,隻提醒他們:“在這邊種可吃不出這個味,隻有大西北的環境才能長出這樣的瓜。”
其實這話本身沒什麼,但是她陰陽怪氣的時間久了就犯了眾怒。
高衛東瞬間火冒三丈:“大西北,大西北,你的大西北可真是好。你既然什麼都看不上咱們三江平原,那你回你的大西北去啊?誰留著你不成!”
沒想到田藍卻抬起了頭,眼睛直直地看著他:“你以為我想待在這兒嗎?你以為我想來嗎?我本來,現在這個時候,我本來應該跟我的同伴們坐在一起,在戈壁灘上開篝火晚會。
我們的南瓜豐收了,我們的蜜瓜豐收了,我們的油莎豆長出了這麼高的草,我們的菌草也活了。我們養了羊,以後可以自己擠羊奶喝。我們還要養雞,以後就有自己的雞蛋吃。
我們的鋼材來了,我們正在蓋新的大棚。等到這些大棚都蓋好以後,不僅我們西大灘的駐軍,還有周圍的牧民,我們就每天都能吃上新鮮的蔬菜了。
你們在書上看說牧民喝茶,不吃蔬菜,那是因為以前條件限製,他們吃不上,他們也喜歡吃蔬菜的。我們種了生菜,用生菜葉子裹著烤好的肉吃,就放一點鹽巴一點胡椒粉還有孜然,特彆香,特彆好吃,他們很喜歡。
他們很喜歡我們,周圍的群眾都喜歡我們。我們的大棚成功了,我們的無土栽培成功了,我們的小拱棚也成功了。好多生產隊都過來請我們過去做技術指導,他們也要蓋大棚,他們也要蓋小拱棚,他們要自力更生,以後都能吃上自己種上的菜種上的瓜,他們還要自己做牧場。
我本來應該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本來應該和他們一起享受這樣的光榮時刻。可是我什麼都沒有,我甚至連瓜都是他們給我寄過來我才能吃上的。
我委屈嗎?我當然委屈。我開心嗎?我開心又傷心。憑什麼。你們告訴我憑什麼?憑什麼,這些我都享受不到。我不是參與建設這一切的人嗎?為什麼到了成果的時候,就跟我沒關係了?你告訴我呀?”
田藍說到後麵,喉嚨裡像塞了棉絮,聲音已經哽咽,眼內簌簌往下掉。
她沒有來得及跟小夥伴們道彆時沒哭,她驚惶不安地抱著行李獨自上火車時沒哭,因為她知道哭也沒用,她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對,她懂事她明理她積極向上,她凡事都往好的方麵看。
但她是個人,她不是AI。是人就有情緒,是人就會鳴不平。
小禮堂裡的人驚呆了。
大師傅收拾的東西原先都準備走了,這會兒瞧見她哭,頓時茫然:“這好端端的,咋還掉金豆子了呢?來,不哭不哭,放假了你再回家探親就是了,又不是永遠都不能回家了。”
周圍的大學生們也沉默,高衛東悻悻地冒出了一句:“又不是我們把你弄來的,也不是我們強迫你不走的,你對我們撒什麼氣?”
田藍看著這群風華正茂的大學生,半晌都沒說話。
對他們是罪魁禍首,他們又全然無辜。因為他們甚至都不知道她經曆了什麼。
田藍勉強點點頭,聲音沙啞:“對,我不應該遷怒你們。”
是三江農場收留了她,如果沒有三江農場伸出援手,她在寧甘根本就沒有落腳之處。他們會抓住他,未經審判,便給她安上特務的罪名,然後不知道會不會關押到天荒地暗。
她應該感激三江農場,是山清水秀的中部平原收留了她。隻是這並非她所願,所以她憋屈。
她的怨氣從來沒有消失過,隻是一直壓抑著。當周圍的環境不如她意時,她就就爆發了,她看什麼都不順眼,尤其是眼前這群人。
田藍突然間明白下鄉知青多年後回想自己在鄉間生活時為什麼那樣怨聲載道了。因為下鄉並非他們所願,所以無論鄉下好與壞,他們都不高興。
況且,也沒那麼好呢。
眼前這群人,哪有她的小夥伴們一半可愛。
田藍勉強調節心情,決定以對待陸雙雙他們的耐心來看這些大學生。她調整麵部表情,正色道:“是我心情不好,與你們無關。以後我會注意自己的態度。”
大師傅看她不哭了,趕緊打圓場:“對對對,我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著同一個目標才到這裡。大家是同誌,要互相關心,互相愛護。”
他生怕田藍後麵還會哭,又不曉得要如何應對,趕緊收拾了東西就溜之大吉。
田藍伸手搓了搓臉,招呼大學生們:“趁著時間還早,我跟大家說說要如何調整冷浸田的微生物群。冷浸田溫度低,微生物的活性受到了抑製,無法有效地分解有機質,為莊稼生長提供足夠的營養。為了改善這種情況,我們可以添加相應的菌肥,來改善土壤肥力,幫助莊稼獲得高產。”
結果屋裡的學生居然沒有一個搭理她的,大家集體扭過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嗬,誰還沒個脾氣不成。憑什麼要慣著她啊?
高衛東招呼自己的同伴:“唉,老竇,你的字典呢?拿來借我用一下。”
說話的時候,他翻出了一本雜誌,開始認認真真地。看一會兒他就要翻下英漢字典,幫助自己理解。
田藍湊過去瞅了一眼,好心地幫忙翻譯:“Undergroundpipealkalidrainage,暗管排堿,這篇文章介紹的是荷蘭如何改良鹽堿地。他們通過築造堤壩風車排水向大海要田,然後又改良鹽堿地為高產良田。”
隨著她逐段介紹文章內容,周圍越來越安靜,高衛東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你看得懂?”
田藍點頭:“當然。改良版的簡易暗管排堿,我們在西北的鹽堿地改造中已經應用了。”
她話音落下,突然間感覺自己皮膚灼熱。因為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盯著她。
高衛東難以置信:“你會英語,你的英語水平這麼高?”
現在中學生一部分學英語,一部分學俄語,但基本上是皮毛,尤其前者。她不過是個初中畢業生,她怎麼能夠看懂英文文章?尤其這文章裡麵夾雜了大量專業詞彙,普通的英文字典都難以應對。
田藍看眾人亮得跟燈泡似的眼神,恍然大悟,呀,原來他們的點在這兒。他們是外語學院的學生。
自己還蹦噠來蹦噠去的,試圖在農學專業上打敗他們,好讓他們徹底折服。
但人家真正驕傲的點根本就不是農業生產知識啊。
田藍挺起胸膛,一本正經道:“當然,其他的不好說,農業方麵的英語我還是掌握了一部分的。世界在發展,人類在進步,我們必須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才不至於閉門造車,被人家遠遠地甩在了後麵還不知道。像暗管排堿,我也是跟國外學的,西為中用,才能不斷進步。”
她抬起眼睛,環視一圈,臉上的笑容愈發真誠,“如果大家感興趣的話,我可以為大家逐一翻譯這本雜誌上的文章。”
哈哈,人人都有自己感興趣的事,姐就不信你們不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