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拽著高衛東就往辦公房走。薛秀琴不明所以,但也沒興趣自己到處瞎逛,索性跟在後麵。
他們到了辦公房前,就碰上了熟人。
陳立恒儘忠職守地攔在前麵,認真地強調:“在開會呢,你們不允許進去。”
薛秀琴驚訝的不得了:“這麼早就開會呀?我們才剛吃過飯呢。”
陳立恒表情有點複雜:“一直開到現在,還沒吃呢。”
薛秀琴咋舌,那也太誇張了,這都什麼點了?他們肚子不餓嗎?
田藍沒廢話,直奔主題:“他們是不是在討論圍墾金蓮湖的問題?”
陳立恒相當有原則:“我不知道,知道我也不能說。不參會的人都不可以知道。”
隻不過,他們不說,不代表屋裡的人能控製住嗓門。
“不圍墾,不造田的話,在哪裡種莊稼?我們有10萬畝的任務,今年必須大會戰!明年就得種上莊稼。”
哎喲,這一嗓子,什麼保密工作都泡湯了。
田藍看著一言難儘的執勤戰士,決定不戳人家的肺管子,隻是關心重點:“那你幫我個忙,進去想辦法找一下吳處長或者我們團長。就說我跟高衛東都在門口等著,但凡有需要,我們隨時可以進去。”
薛秀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茫然地問田藍:“你們進去做什麼?”
高衛東已經捏緊了拳頭,滿臉嚴肅地強調:“圍墾造田是絕對不行的。”
他們這麼辛苦的做浮床,栽水稻,點麥子,種空心菜,現在還有水芹菜和豆瓣菜。金蓮湖一被填掉,那他們還搞個屁的水上種植。
薛秀琴犯難:“那這事可不簡單,大家都在圍墾造田呢。”
她的親朋好友昔日的同學,有好多已經下放了。大家說到日常工作,冬天的重點就是挑圩跟填湖造田。
高衛東信心十足:“那是因為他們還不知道水麵種莊稼的好處。”
陳立恒出來了,表情有些微妙:“你們進去吧,吳處長喊你們進去。”
田藍大喜過望,立刻推高衛東:“快點,打好腹稿,好好說。”
高衛東沒想到自己要挑大梁,頓時腿軟:“我說啊?”
薛秀琴原本還懊惱田藍怎麼老把露臉的機會推給彆人,現在聽了高衛東的話,她又立刻翻白眼:“是個爺兒嗎?男子漢大丈夫,你好意思躲在小姑娘後麵啊。吃飯的時候怎麼沒見你讓田藍先吃?”
高衛東被擠兌的不行,這人會不會說話?這是一回事嗎?
可惜田藍根本不給他唧唧歪歪的機會,直接強製營業:“好好說,金蓮湖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今天的表現了。”
一個金蓮湖背後有千千萬萬個金蓮湖。在這個時代,軍墾農場具有示範效應。因為人才濟濟,擁有自己的一套專業班子,他們搞農業的效益也高。地方上的生產隊也經常向他們取經。
況且現在全國正處於“三支兩軍”階段,中央為了維持社會基本穩定,好繼續推進文化運動,從今年3月份開始就派部隊進駐地方支農支工支左,實行軍管。
倘若部隊放棄了圍湖造田,那麼地方上也會有樣學樣,被迫消失的湖泊會大大減少。今後各地遭遇洪水內澇的機會也會相應降低。
這是她唯一的機會,能夠改變既定命運的機會。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高衛東瞬間挺直了脊背,感覺自己身上壓著千斤重。挑過擔子的人都知道,分量越重越是不能彎腰,否則會被直接壓垮掉。
田藍感覺他精神可嘉,假如不是同手同腳的話,效果會更好。
不過現在這情況沒魚蝦也行,也顧不得挑剔了。
吳處長瞧見這幾個知青就眼前一亮,伸手招呼人進會議室:“來來來,你們剛好給領導們介紹一下水麵種植的情況。”
田藍不吭聲,隻示意高衛東說話。
高衛東不得不清清嗓子,硬著頭皮介紹了他們的水上實驗田。
畝產700斤,不打農藥,不施化肥,用的全是農家肥和生物肥,也不擔心會毒死水裡的魚。今年實現了水稻和魚蝦的雙豐收。
主持會議的人開口問了句:“這樣的水上稻田,你們能搞多少畝?”
“3萬畝。”高衛東信心十足,“我們已經開始全麵動員做浮床,入冬前就能種下3萬畝麥子。明年夏收之後再種水稻。”
坐在會議主持人旁邊的謝將軍眼睛微微眯著,聽到3萬畝的數據之後,他猛然睜開眼,露出精光:“10萬畝,我要的是10萬畝良田。填了金蓮湖就能獲得的10萬畝良田。”
這實在是強人所難。
金蓮湖的水麵積的確有10萬畝,但水麵種植隻能占據水麵的1/3,不然難以保證植物根係能夠獲得充足的氧氣進行呼吸運動,也會影響水中魚蝦的生長。
高衛東不愧是大學生,富有急智。他立刻強調:“整個三江平原除了青年湖之外,還有大小湖泊來自乃至,它們都可以變成水上麥田。大家一起種植的話,麵積絕對不行。”
先前發話的會議主持人又開了口:“有10萬畝嗎?這10萬畝你們打算怎麼種呢?是分散到三江平原的角角落落裡去種嗎?”
這這這,這的確很難回答。要說管理,肯定是成片的農田最方便。有沒有10萬畝的水麵種植麵積,也的確不好講。
會議主持人滿臉嚴肅:“圍墾造田,是我們與大自然的鬥爭,是新時代的愚公移山。它意義深遠,我們責任重大。廣大官兵戰士以及農場職工都不能鬆懈,不能畏懼困難,必須得打好備戰備荒的硬仗!這是原則,誰都不能違背。”
田藍看著吳處長焦灼的麵色,咬咬牙,主動出列:“10萬畝良田的產量,我們可以達到。”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了她身上,每一道都力度十足,仿佛帶著火光的箭矢。
媽呀,田藍現在是明白了,什麼叫做被盯得說不出話來。
她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才讓自己強行鎮定下來,開口說話:“10萬畝良田,按照目前的糧食產量,標準應該是小麥跟水稻加在一起,一年畝產800斤。這個數據就是8,000萬斤。”
主持會議的人點點頭:“對,你從哪兒弄這8,000萬斤糧食?”
田藍正色道:“我們的水麵稻畝產700斤,3萬畝就是2,100萬斤。預估小麥每畝600斤,加在一起的話就是3,900萬斤。剩下的4,100萬斤,我們打算問冷浸田要。”
高衛東眼睛一亮,立刻強調:“沒錯,我們的冷浸田改造成功了,已經種下了麥子,畝產可以增加50%,甚至更多。三江農場加在一起有五千畝冷浸田,假設每畝增產200斤,就是10萬斤糧食。除此之外,我們軍墾農場附近的縣加在一起有數十萬畝冷浸田,但是它們增加的產量,就遠遠超過了4,000萬斤。我們沒吹牛,這些冷浸田都是隻種一季莊稼,我們改造後可以種植小麥了,畝產300斤都是往少裡算的。”
話說完之後,他們就緊張地盯著會議桌上的大領導。
謝將軍一聲不吭,主持會議的那位不知道是政委還是誰卻露出了笑容,滿是欣喜:“真的?那實在太好了,趕緊弄,全部都動起來,好好改造這個冷浸田。爭取明年糧食產量翻一番。”
高衛東欣喜若狂,差點兒沒繃住,當場跳起來。
田藍卻暗叫不妙,立刻追了一句:“那我們需要人手,水麵種植以及改造冷浸田都需要大量的人手,必須得在入冬前將工作做完。”
組織會議的政委卻搖搖頭,滿臉嚴肅:“這個事情要往後推一推,重點做好填湖造田大會戰工作。”
高衛東急了:“我們已經弄出了10萬畝田啊,怎麼還要填湖?”
政委嚴厲地盯著他,當場批評:“良田會嫌少嗎?備戰備荒,當然是田越多越好。”
田藍忍無可忍:“領導,我有話要說。我們不能一味追求麵積,而忽視了農田的質量。大量湖泊的消失後果非常嚴重,很有可能會導致嚴重的旱災澇災。……”
她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政委抬起手來,直接下令:“好了,小同誌,你們可以出去了。我們下一步討論瀉湖造田大會戰,這是今年的重中之重。必須得如期完成任務。”
高衛東還想再說話,吳處長拚命朝他們使眼色。陳立恒和另外一位執勤的戰士則乾脆將他們請出了會議室。
人一出來,高衛東就發作了:“搞什麼?要10萬畝,給了10萬畝,還嫌不夠,要全都榨光!踏馬的,就是聽不懂人話嗎?”
陳立恒看了他一眼,田藍開口嗬斥:“好了,請注意點。”
高衛東露出了老衛兵的派頭,天不怕地不怕,天王老子的反他都敢造。
“老子怕他?狗日的,當我們是什麼?糊弄我們好玩嗎?說話tmd跟放屁一樣!”
田藍也焦灼的很:“你現在說這些有用嗎?倘若發火有用,我早就進去掀了他們的桌子了。”
農田不嫌多,這就是三江軍墾農場現在的態度。
薛秀琴在旁邊滿臉茫然,徒勞地勸解:“田多點不好嗎?湖底淤泥多,土肥的很,到時候能打不少莊稼呢。”
“不好!”田藍斬釘截鐵,“就算造出了田,你也要能種。鬨起旱災洪災來種個屁,原先的好田,好屋子全都被衝沒了,到時候連命都搭進去。”
每年鬨洪災的時候,大家都要將這個年代的圍湖造田拿出來好好說道一番。填下去簡單,你再想退耕還湖就千難萬難。
尤其在大城市,寸土寸金,好多填的湖已經蓋起了工廠,建了住宅。
那就不是退耕的問題了。退耕反而是最簡單的。你想更改城市規劃,才叫困難重重。其中的經濟損失,那都是以億為單位,地方經濟都吃不消的那種。
而不采取行動的話,這些填湖造出來的地區又是人口密集的地方。一旦鬨起洪災,影響麵極廣。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一開始不要填掉,讓湖泊發揮湖泊應有的作用。
薛秀琴被說懵了,隻能無措地看著田藍:“那怎麼辦?”
高衛東也想知道該怎麼辦,他更想知道為什麼自己轟轟烈烈地鬨革命,最後卻鬨成了這副窩窩囊囊的熊樣。
媽的,這幫家夥就是欠革.命。
他煩躁的不行,看到旁邊伸頭伸腦的農民,更加煩悶:“乾什麼呢?鬼頭鬼腦的。”
桃源村的大隊書記可不愛聽這話:“你這位解放軍同誌怎麼講話呢?不是你們說了讓我找大隊書記過來,讓你們團長給我們做見證嘛。”
高衛東沒好氣:“沒看到領導們都忙著嗎?開會呢,開他媽倒頭鬼的會,一天到晚屁會一堆!”
田藍生怕這人禍從口出,趕緊跟地方上的基層乾部解釋:“領導們正在研究重要的事情,現在我們團長沒空,你們稍微等會兒吧。”
大隊書記愁眉苦臉:“我可不敢等噢,說不定我回去我們的田又叫人挖了。”
公社乾部皺著眉毛:“行了,彆老講這種話。我們不是跟你保證過了嗎?我們一定會好好勸說其他生產隊,大家都出土,不要總是盯著你們。再說圩埂修好了,你們桃源大隊也是得到實惠的嘛。不然你們也會跟長杆圩那裡,一年到頭被水淹,還種個屁莊稼。”
田藍立刻豎起耳朵,追問了一句:“長杆圩一直被水淹嗎?”
“不止呢,朱家圩、井上圩、青年圩好幾片地方,今年的水就下不去。我們這邊鬨旱災的時候,他們還叫水泡著。本來好好的田,上萬畝的良田啊,今年全養魚了。”
田藍追著問:“以前有這種情況嗎?”
公社領導搖頭:“洪澇災後哪裡都會鬨,但以往沒這麼邪門。按道理來講,大家都是一塊地方,下雨都差不多。我們鬨旱災了,他們還叫水淹著,不合理。”
他下意識地想說拜拜龍王之類的,又猛然反應過來自己人在部隊,可不能說這種封建迷信的話。
田藍問他:“那你認為是什麼原因呢?以前都沒有的事,現在是什麼地方發生了變化,導致好好的田被水淹了?”
公社乾部眨巴了兩下眼睛,嘴巴動了動,卻求生欲上線,趕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這我可說不清楚。”
高衛東卻福至心靈,不耐煩道:“湖都被填掉了,所以沒辦法往湖裡流,那隻能留在田裡嘛。這不是現成的道理嚒。”
桃源村的大隊書記拚命點頭:“對對對,就是這麼回事。”
跟在公社乾部旁邊的一個老頭兒也跟著附和:“沒錯,光挖水渠有什麼用?你這是開了路,沒地方收水,那水還得漫回頭。”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熱烈。
始作俑者田藍反而閉上了嘴巴,就在旁邊聽著。
等到大家說的熱火朝天時,她才輕飄飄地拋出一句:“既然有這麼個情況,我們農場的領導又都在,那大家就趁這個機會好好反映下,看能不能解決。”
這年代的革.命群眾時常造反,縣委書.記什麼的都被他們批.鬥過,倒是沒那麼怕領導。
現在田藍一發話,大家就覺得很有道理。沒錯,圍墾造田就是你們搞的。你們是用湖裡的肥泥種出了好莊稼,我們老百姓怎麼辦?你們造出了萬畝良田,水就淹了我們的萬畝好田啊。這個損失,該算在誰頭上?
農場領導們開完會,商討出問金蓮湖要10萬畝良田的計劃,饑腸轆轆地出來,準備吃頓下午飯。結果卻叫三江平原的農民給圍住了。
大家夥兒是過來討個說法的。
又要填湖,你們把湖填光了,湖裡的水全往我們的田裡倒。哦,你們要光榮造良田,你們怎麼不管禍害了我們的好田啊。
一畝換一畝,你們每得一畝地,毀的就是我們的一畝田。
解放軍還能這樣欺負老百姓?那還算什麼人民子弟兵!
田藍掉頭,默默地離開了辦公房。
薛秀琴伸長了脖子還想看結果呢,見狀隻能戀戀不舍地跟上。她不滿地抱怨道:“好歹咱們要知道這件事情的結果嘛,乾嘛急著走?”
田藍笑了笑:“我已經知道結果了啊。”
軍墾農場秉承的是部隊作風,第一原則是不與民爭利。連被地方上的百姓攔了水,旱災的時候快要長成的莊稼差點乾死,他們都選擇默默忍受。
現在,他們每造一畝田,就要毀掉地方上的一畝田。這不符合部隊的原則。
能夠改變領導意誌,迫使他們放棄設想的,永遠隻有人民。
隻要他們的帽子不變色,帽簷上的五角星不褪色,這點就永遠不會變。
田藍笑了笑:“走吧,跟我上山去,我帶你看好東西。我們的麥穗有這麼長,我們的麥粒又大又圓,產量很高呢。”
“真的?”薛秀琴的眼睛也瞪得又大又圓,她高興地抱著田藍的胳膊,催促道,“走走走,快帶我過去,我要好好看看。我要把小麥種子帶回寧甘,我們也種高產的優質小麥。”
啊哈!她就知道到田藍這裡來,絕對不會空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