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走到了前麵。
薛秀琴和田藍咬耳朵:“他能行嗎?”
田藍也不肯定:“應該可以吧。嗐,放不放行也就是領導一句話的事。”
薛秀琴的信心卻比田藍還要足,她相當篤定地點點頭:“嗯,肯定可以的。我聽說謝將軍他小兒子就在三江農場。你一直留在這,跟人日久生情了怎麼辦?我要是陳立恒,也會趕緊把你們隔得遠遠的。”
田藍捏起小姑娘的下巴。這個時代不是已經沒有風花雪月鴛鴦蝴蝶派的任何文藝作品了嗎?你天天聽著《紅燈記》,看著《白毛女》,你怎麼關注點還偏離十萬八千裡呢?
事業,這是偉大的事業。能不能讓全國人民衣食無憂,多看育種工作能不能順利進行的偉大事業。
她的關注點居然是八卦。
小姑娘,你這個思想境界很成問題呀。
陳立恒不得不開口催促:“你倆快點,郵局都要關門了。”
兩人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趕緊往前奔。
陳立恒同學的態度雖然不太好,但做事還是挺踏實的。起碼兩天後田藍就順利地拎著行李,開始自己又一次的征途。
謝將軍甚至還親自送她去火車站,語氣頗為傷感:“看樣子還是我們三江農場不行啊,都留不住人。你看看你,從寧甘農場來,就心有不甘。現在要離開三江農場了,瞧你多開心。”
天藍無語,這上了年紀的大爺,也要吃這種無聊的醋嗎?
不過她要走了,自然人慫膽大,還敢大放厥詞:“是啊,我覺得三江農場的氛圍是比不上寧甘農場。彆的不說,在寧甘,農忙的時候天王老子來了都不管。三江不行,事有輕重緩急都搞不清楚。我聽說有的地方秋收的時候不忙著趁天晴收割糧食,居然還開大會唱歌跳舞。這張張嘴巴扭扭屁股,糧食就能跑到你碗裡去?這不瞎胡鬨嗎?好好的魚米之鄉,中部糧倉,成熟的莊稼都被泡掉了,搞成這樣,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薛秀琴下意識地握住了田藍的手。這人還說自己膽大妄為呢,她才是肆無忌憚。
大概是人之將走其言也善,謝將軍居然沒發火,反而點點頭道:“是不該,備戰備荒是大原則不能違背。還有呢?三江農場還有什麼不好?”
“是不好。”田藍伸手指著車窗外扛著毛竹往前走的學生,正色道,“我在寧甘農場入了團,跟我一起入團的還有黑5類分子家的小孩。我們看表現,我們不看出身,我們不躺在娘老子的功勞簿上當寄生蟲。三江農場呢,他們都過來一年了,團組織黨組織關心過他們沒有?團建黨建工作認認真真開展過沒有?天天說政治掛帥,就是這麼個掛帥法?沒有係統的學習,全是碎片化的口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能學出真諦嗎?思想陣地你不抓,自然有人替你抓。為什麼無政.府主義現在有那麼多事實上的擁躉?就是因為共.產主義的教育實際上在後退,沒有學到點子上,光喊口號有什麼用。越是缺什麼越是吼什麼,比誰嗓門大呢!”
薛秀琴都想捂住田藍的嘴巴了。這人完蛋了,肯定是三江農場的氣氛太壓抑,直接把她給逼瘋了。啥話她都敢講。
謝將軍原本微微低著頭,眼睛似閉非閉。這會兒他也抬起了眼,看著後視鏡裡目光灼灼的女知青。
他點點頭,居然表示肯定:“有道理,學習還是不夠,沒有在生產實踐中好好學,浮於表麵,的確成問題。後麵要好好注意這個不好的傾向,思想陣地不能放鬆。”
薛秀琴感覺怪怪的,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
不過她很快被轉移了注意力,因為她瞧見了車窗外人山人海的壯觀場景。
哇,好多人真的好多人,他們一個個扛著毛竹,抱著蘆葦杆,手上還有麻繩,集聚在河灘上。
有人推著車,車上裝著滿滿的灰黑色的栽培基質。
有人挑著筐,筐裡堆成小山的是催芽露白的小麥。
前麵的竹竿和蘆葦被迅速用麻繩拚接成浮床,後麵的人迅速鋪上栽培基質,然後已經冒出芽尖的麥種播撒在上麵,有人再撒一層基質,然後用水壺噴了點水,就直接推送下河麵。
那浮床與浮床之間,是用麻繩連接的,上麵還豎著稻草人,因為架了不大不小的風車,風一吹的時候,稻草人居然會自己轉動。彆說是天上飛的鳥,就是遠遠地,他們自己看上去,都隱約以為是個撐船的艄公。
高衛東一邊扛毛竹,一邊大喊大叫:“動作都快點,3萬畝,立冬之前必須得把3萬畝麥子都種下去。”
周圍的農場職工居然也聽他這個學生娃的指揮,開口應和:“放心嘍,保準超額完成任務。”
高衛東可不敢放鬆,語氣嚴厲的很:“要是立冬前3萬畝麥子種不好,你們就等著後麵填金蓮湖吧。挑土挑塌你們的皮!”
眾人哈哈大笑,一個勁兒地嚷嚷:“放心吧,就是衝著不挑土,也要把3萬畝種好。”
高衛東放下毛竹,衝著旁邊路上的人喊:“快點啊,彆耽誤,這邊種完了我們還得分散到各個公社生產隊,指導如何改造冷浸田。誰都不許磨蹭。”
大中小學生們高聲呐喊:“克服一切困難,保證完成任務!”
農場的職工就吆喝:“你們去吧,這邊怎麼弄,我們已經知道了。大家分頭行動。”
高衛東抓抓腦袋,到底不放心。
還是親臨一線督促的團長罵了一句:“磨嘰個啥,早點過去,入冬前把田改造好,爭取明年大豐收。不然就把你們丟進湖裡頭去填湖。”
知青們這才笑著招呼農場的中小學生:“走走走,都動作快點。彆跑過去就是飯點,純粹混飯。”
學生們笑鬨著往前奔。
有人拿來了紅旗,有人高高舉著牌。現在田藍看著排麵上的領袖畫像,已經麻木,甚至感受不到多荒謬了。
總要有股精神在,總要有人把大家凝聚在一起。隻要是踏踏實實地做事,那麼打什麼樣的旗號又有多重要呢?
隊伍浩浩蕩蕩的往前進,前進的隊伍穿著綠色灰色的軍裝,舉著高高飄揚的紅旗,舉著滿麵紅光的領袖畫像。
那是他們追求的方向,那是他們為之奮鬥的夢想。
隊伍漸漸遠去。
目睹了這一切的謝將軍麵上也帶著微微的笑。他抬眼看後視鏡裡的田藍,笑著問了句:“就這麼開心?”
薛秀琴也覺得田藍高興過度了。他們在沙漠種活了樹,都沒見她如此激動。
田藍拚命點頭,給出肯定的回答:“高興,我特彆高興。雖然這和改造鹽堿地、沙漠種樹、戈壁灘種菜不同,一時半會兒看不出來意義。但是再過十年十幾年,就能看出效果來了。”
她沒想到自己在離開三江農場前,還能看到這一切。
謝將軍笑了起來,麵上顯出了柔和的神色:“但願吧,我報告都交上去了,要是做不出成績來,那真是要按軍法處置的。”
車上人都大吃一驚。他們都沒想到謝將軍的步伐居然會邁得如此之快。他們本以為起碼得三江農場大規模試種成功之後,領導才會跟上級打申請,提出停止圍墾造田。
哦,不過也是。按照既定計劃,現在金蓮湖就要開始大規模的瀉湖造田了。他們不僅不造田,反而動員人挖淤泥,將湖泊挖的更深,完全是反其道而行之。必須得有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田藍認真道:“您一定不會後悔的。將來有一天你回想起這件事,您一定會敬佩自己的果敢與堅決,因為您做了一件高瞻遠矚的事,造福了千秋萬代。”
謝將軍哈哈大笑:“千秋萬代不敢想,我隻希望到時候莊稼能豐收,大家可以攢下糧食,永遠不擔心餓肚子。”
汽車往前開。
下山建造水上小麥實驗田的唐薇一抬頭,瞧見了車窗裡一晃而過的臉。
她的同伴“咿”了一聲,驚訝道:“那不是田藍嗎?這是坐著高級車陪領導視察工作了?”
嗬,這待遇,當真是鳥.槍換炮啊。聽說之前將軍下麵生產隊搞調查,也是田藍陪同的呢。
現在都流行年輕乾部,十幾二十歲的縣委領導都有呢。她怕是要升官了吧。
唐薇搖頭,下意識地維護了田藍一句:“彆胡說八道,那天陪著一塊去的人是高衛東,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她升哪門的官啊?她去海南了,去海南育種,專門種水稻和玉米。”
其他兩人聽到“育種”兩個字,立刻三緘其口。媽呀,就是給她們個乾部當當,她們也不想繼續育種了。太辛苦了,比農民種田更辛苦的就是搞糧食育種。
這人真是的,眼看著水麵種稻和冷浸田改造都要出成果了,她放著好日子不過,居然又給自己找事。光是今年收的小麥和水稻還有玉米高粱,就夠她忙乎的啦。
唐薇看著汽車越開越遠,表情有些複雜,神差鬼使的,她又加了一句:“她種的可不止糧食,她還帶了很多豆子芝麻什麼的過去做實驗,她說要讓全國人民都不缺油吃。”
好大的口氣哦,簡直就是牛皮吹破天了。
要真是有那一天,他們一頓就喝一壺油,好好把缺的油水都補夠。
不知道為什麼,唐薇卻覺得她不是在吹牛,這個又黑又瘦又矮又小的小妹妹終有一天會真的實現她的夢想。
唐薇心中湧起一股激情,神差鬼使間,她喊出了聲:“人家敢說這話,我們為什麼不敢提?她要讓全國人民都不缺油喝,我們就讓全國人民天天吃白麵饅頭,不摻茅草根,也不摻麥麩,完完整整踏踏實實的白麵饅頭!”
她的夥伴愣住了,旋即興高采烈的跟著喊:“對,我們要讓全國老百姓頓頓吃白麵,再也不用餓肚子!”
哈,到時候天天吃大米白麵,天天吃燒餅油條,天天有大肉包子,再也不愁吃喝,永遠肚子飽飽。
吉普車在路上顛簸,一路將田藍送去了火車站。
現在可沒有17歲的姑娘不能單獨出門的說法。哪個知青不是拎著包袱就自己橫穿半個中國。
田藍提著行李,臨走前還叮囑薛秀琴:“我給你的種子回去以後就好好種下,一定要仔細觀察所有的性狀,如果有特優的作物產生,千萬得留種,後麵還得做雜交試驗。”
薛秀琴拚命點頭,雖然她不明白田藍為什麼篤定這些西紅柿,黃瓜,青椒種子能夠種出特優產品。不過既然是自己的夥伴交代的,她就沒理由不好好做。
田藍伸手握著她的胳膊,眼神熱切:“我知道你們已經很忙,有許多事要做。但是,除了你們,我已經找不到其他人幫我的忙,所以,拜托了。”
說著,她朝薛秀琴深深地鞠了個躬。
嚇得薛秀琴趕緊往後躲。這人真的好可怕。
現在她都要接受高衛東的說法了,田藍的確有些瘋,而且現在比在寧甘農場的時候更瘋。就是不知道她後麵會不會越來越瘋。
那就有點可怕了。
好在田藍放過了心驚肉跳的小姑娘,轉而將目光落在陳立恒身上。
“我也不知道你在三江農場具體有什麼任務。不過如果你有空的話,麻煩你幫我盯著點兒。改造冷浸田水麵種植看似簡單,但大道至簡,真正做好這些工作並不容易。它們很重要,意義非凡,希望你加以重視。還有一點我忘了跟他們說了,種植的湖泊可以大規模養魚,不用擔心餌料過多,造成水體富營養化。這些營養對於水稻小麥還有蔬菜來說,就是現成的養料。”
陳立恒點頭,當場保證:“我會注意的。”
他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道,“有件事情我也是才知道的。我媽說祝老師也下放去清江農場了,他的腿現在經過了針灸治療,可以自己走路了,就是走的時間不能太長。”
田藍高興地直接跳了起來,大喜過望:“真的呀?”
她以為那位倒黴的初中班主任再也好不了了。他沒做錯過任何事,他不過是竭儘所能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想方設法保護那些被權貴子弟欺負的學生而已。
這樣的人,不應該遭受如此悲慘的命運。
陳立恒點頭:“祝老師人緣不錯。現在國家不是發通知要複課鬨革.命嗎?清江農場中學眼下缺老師,他去中學上課了。”
田藍捂著胸口,連連點頭:“那很好,祝老師的教學水平還是很不錯的。”
雖然他的腿已經在好轉,但是以他的身體情況,從事繁重的農業勞動,估計會吃不消。還是繼續教書吧,雖然正常的教學秩序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全恢複,但隻要有人願意學習,老師就永遠有用武之處。
這是她出發上火車前,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這個年代的汽車比火車快,因為人貨混裝,晚點,速度慢是常態。田藍也是上了去海南的火車之後才意識到海南距離中部平原究竟有多遠。
她從寧甘農場到三江平原,不過花了三天三夜。結果從三江出發,抵達海南的繁殖基地,卻用了她整整一個禮拜的時間。因為現在的海南隻有從昌江到三亞一條火車線。下了火車之後,交通工具是什麼?牛車。
你沒看錯,就是兩個輪子的牛車。
趕車的大爺地方口音極重,從頭到尾田藍都沒聽明白人家說什麼。
還是大爺受不了,趕了一半路,開口招呼路上戴著草帽往前走的人。
那人回過頭,不耐煩地叫了一聲:“又有什麼事啊?不要耽誤我們種橡膠樹。”
田藍聽著熟悉的口音,感覺這人有點麵熟。
等到對方脫下草帽,拿在手裡扇風的時候,田藍直接喊了起來:“趙丹萍!”
還能有誰呀,這不就是她的初中下鋪妹子趙丹萍嘛。
“嗐,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你不是在街道工廠上班嗎?”
趙丹萍也認出了田藍,聞聲就歎氣:“彆提了,我就是個臨時工,一精簡城市人口,頭一個想到精簡我。”
田藍還是驚訝:“那你怎麼跑到海南來了?這山高水遠的。”
一般下放都是就近原則,出省的都是少部分。
趙丹萍苦笑道:“我不是想當不穿軍裝的解放軍嗎?陸雙雙跟龐詩雲這兩個家夥,牛皮吹得震天響,把軍墾農場誇的跟朵花一樣。我一聽就心動了,還寫了血書申請過來。結果呢?就是這樣。”
田藍哈哈大笑:“廣告與實際總是存在差距的。你要相信經過努力,你終將會過上廣告上的生活。寧甘農場原先也沒什麼,西大灘更是戈壁灘。現在能出成績,都是大家奮鬥的結果。”
趙丹萍卻滿臉絕望:“我是不是受夠了,我再也不要種橡膠樹了。天天種樹,我都快瘋了。”
田藍笑道:“那是你沒在沙漠裡種過樹。否則的話,你肯定認為自己現在正身處於天堂。”
趙丹萍可不敢苟同她的胡言亂語,她隻抓著老同學的手,好奇不已:“你不是在寧甘農場嗎?你現在可是標兵,大義滅親,堅決與反動.派劃清界限的標兵。怎麼還把你也發配到海南來了?”
田藍搖頭:“你誤會了,是我自己要來的。這邊天氣炎熱,適合搞育種工作,我是過來育種的。”
趙丹萍頓時眼睛一亮,熱切地問田藍:“你們育種是搞實驗嗎?那還缺不缺人手啊?”
田藍心念一動,立刻點頭:“缺,我們什麼都缺。剛開始,連整套的班子都沒建立起來。”
趙丹萍這才放下心來,毫不猶豫地毛遂自薦:“那你看我怎麼樣?好歹我也是個初中畢業生,算是文化知青了。”
田藍看著對方曬得黝黑的臉,在瞧瞧她磨出了繭子的手,滿意地點點頭,當場拍板:“很好,你就是我們育種工作最需要的人才。你問問你的同伴們吧,有一個算一個,誰對育種工作感興趣,都可以加入進來。這種事情要趁早啊,早點開口,我早點跟你們農場的領導要人。不然等到後麵,人員滿了,你們再想加塞,我就沒那能力了。”
趙丹萍相當講義氣,立刻回頭衝著知青們喊:“你們誰想搞實驗,專門培育種子呀。”
哇!一堆人嘩嘩地跑了過來。搞實驗啊,那肯定要比頂著大太陽種橡膠樹來的強。
大家紛紛舉手:“我去我去,我們一不怕吃苦,二不怕犧牲,堅決完成任務。”
田藍笑眯眯地點頭,很好,這加在一起有100來號人了。剛好可以負責蔬菜瓜果糧食油料作物這些種子。
她雙手一拍,張開雙臂,笑容比海南11月天的陽光還燦爛:“歡迎大家,歡迎大家加入育種人的行列。歡迎大家加入這項偉大的事業。”
啊!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然而天涯海角的夕陽不是跟朝霞一樣燦爛嗎?都是美好的人生啊。
晚上田藍睡在窩棚裡,這是一種用茅草和毛竹搭建起來的人字形草棚。沒有床,所有人都摘了碩大的棕櫚葉鋪在地上,就是安身立命的所在。
田藍躺在棕櫚葉上,閉上眼睛,又一次來到了那個空空蕩蕩的太空站。
不同的是,這一回,她的麵前浮現出紅色的倒計時。
她一位數一位數的往前數,最終肯定地點點頭。
兩年時間,從空間站停止往地球傳遞數據,到墜入大氣層燒毀,足有兩年兩個月的時間。
這是空間留給她的時間。
那麼,就讓她好好度過這兩年吧。
她翻了個身,眼睛瞧見了窩棚外的月亮。那麼大那麼圓,多好的滿月。
11月的海南,是播撒希望的季節。
待到來年春天,她要收獲滿滿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