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忙碌起來。
士兵們已經去前麵幫忙背腿腳不靈便的老人上山。
周老師也帶著女學生過去幫忙攙扶婦女和小孩。
聚龍山雖然貧瘠,但好在山洞眾多。簡單收拾一下,即便寒冬臘月,也能勉強安置大家。
就是雞不聽話,沒人趕上山。豬又懶,走到半山腰就不肯動,沒能跟大家在一塊。不曉得會不會被傳說中的日本鬼子糟蹋了。
好些人都想折回頭看看,舍不得自家的豬和雞。
陳立恒不得不開口勸村民:“是人命重要還是雞跟豬的命重要?不要瞎胡鬨,日本鬼子厲害的很,旅順大屠殺直接殺到城裡都見不到人,滅城了!”
結果村民不以為然,日本兵不是兵嗎?當兵的都是打當兵的,關普通老百姓什麼事?就是搞屠殺也是殺城裡,那裡有錢啊。他們這窮鄉僻壤的,能有什麼被惦記的。
陳立恒沒辦法,隻能開口找族長。這種安撫老百姓的事,你與其跟他們講道理,不如安排族老出麵,效果反而斐然。
可是他連著喊了好幾聲,都沒聽見族長的應和。
他到處張望,詢問村民:“族長人呢?”
這種合村轉移的事,當然是由族長出麵主持的。假如沒有族長配合,他們也難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將大家挪上山。
之前那老頭在呀,大家還瞧著他拄著拐杖組織青壯年幫著老幼病殘往山上去。
眾人麵麵相覷,居然誰都說不清楚什麼時候瞧不見族長身影的。
還是個紮著衝天辮的小男孩一邊往嘴裡頭塞個頭小小的野柿子,一邊含混不清道:“俺爺說要看祠堂,不能叫強盜驚擾了祖宗。”
遊擊隊員們都大吃一驚,開什麼玩笑,是死人重要還是活人重要?
陳立恒立刻轉身往外走,罵了一聲:“瞎胡鬨。”
那小男孩手裡抓著野柿子,邁著兩條小短腿追在後麵喊:“俺爺說了,沒關係,他一不是大姑娘二不是小媳婦,洋鬼子都禍害不了他。”
遊擊隊員們都氣壞了,直接吼出聲:“那是日本鬼子,不是一般的土匪!”
結果那小孩跟個複讀機似的,重複他爺爺的高論:“俺爺說了一回事,都要抽丁納糧。都一樣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最後不還是跪下來喊萬歲爺,照樣是咱們的皇帝老兒。”
小家夥還想接著喊哩,可是前麵的大人腿比他長多了,一瞬間就消失在黑暗中。他死活追不上,就隻能站在山洞口邊,喘著粗氣喃喃道:“龍椅誰坐不是坐,有啥好計較的?非我族類也一樣啊。”
田藍超級無語。
順民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即便你要做貓做狗討好主人,還有畜生酷愛虐貓虐狗呢。
遊擊隊員發現的已經太遲了。先前從山下到山上,大家光轉移人就花了半夜的功夫。
現在等到眾人再匆匆趕到山下,天都亮了,日本鬼子撤了,房子也燒了。他們站在山頭,還能看見嫋嫋的煙。日本鬼子多半不會在村裡過夜,那這火是燒了整整一夜啊。
跟著要下山看動靜的年老女人拍著大腿哭:“我的屋子哎,我的雞!我新蓋的房子,我要討兒媳婦的哎。”
雞鴨是沒了,地上還能看見雞毛和碎掉的泥土以及枯荷葉。怪會享受的,這是給自己安排上的叫花雞。
失了雞鴨的主婦們跟著一塊兒悲傷,她們還指望著雞蛋鴨蛋換一家人吃的鹽。
也有幸免於難的人家慶幸不已,幸虧自家養的禽畜都躲在山上沒被找到。
還有小孩子高興地跟父母邀功:“媽,殺了給我吃雞肉好吧,不然就白便宜土匪啦!”
他一開口,其他小孩跟著抱怨自己父母:“媽,你咋不殺雞給我吃呢?這下雞也沒了。”
他們的媽正一肚子火呢,聞聲立刻轉身撈起小崽子們就開始揍:“吃不死你,吃死你算了!”
女先生們聽著自己學生鬼哭狼嚎的聲音,俱都皺起了眉毛。
龔麗娜突然間喃喃自語:“這算不算是一種父權的延伸?當媽的也能毆打甚至賣掉自己的小孩。”
她就在街上看過當媽的把孩子賣給雜耍的人。
媽媽受著幾重壓迫,可她們照樣可以支配自己的小孩。
這就是受欺辱受壓迫的人轉而去欺負更弱小的人,就跟魯迅先生寫的阿Q一樣,他照樣會調戲小尼姑。
封建王朝一再強調孝道,也未必真正是孝吧。父母之命,莫敢不從,就是從大義上確保男男女女,但凡是大人都有可以壓迫的對象。
這樣,她們對社會的不滿就有發泄的地方了。女人不造反,家庭就能維係下去。家庭是國家的基本組成單位,家庭平靜,皇帝老兒的龍椅自然就坐的安穩。
周老師沒有評論她的思考,做老師的人隻招呼自己的學生:“我們趕緊幫忙找族長吧。”
從他們進村起,大家就扯著嗓子喊,到現在也沒聽到族長的應答聲。
龔麗娜不以為意:“族長都這麼大年紀了。抓壯丁輪不到他,日本鬼子也不會對他怎樣。最慘不過綁了他,讓村裡湊錢把他贖回來。”
要她說,這老頭真是個老頑固,好話說儘他不聽,非要守著什麼祠堂。也不瞧瞧這村窮成什麼樣子了,哪來的錢去贖他?
她沒好氣地轉過頭問自己的同伴:“你們還剩多少錢?大家湊一湊吧。不給錢的話,那幫強盜會撕票的。”
其他女學生也跟著皺眉毛。族長一把年紀,頭發都雪白了,怎麼還淨給人添亂?算了,看到了總不好不管。那就湊湊吧,大不了大家過緊巴日子,反正人在山上,想花錢想花錢享受都沒路子。
田藍倒是希望拄著拐杖的族長還有機會給大家添麻煩。
然而,這也是癡心妄想。
因為大家已經找到族長了。
族長兒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爹爹爹……”
他爹人在祠堂前麵,趴在地上,腦袋埋在土裡,身體已經僵硬。他身上的棉衣濕了,散發著一股屎尿的臭味。
田藍輕聲念了一句:“這是倒栽蔥。”
何為倒栽蔥?普通的殺戮早就不能滿足日本鬼子變態的心理獵奇需求。什麼活埋、刺刀挑死、機槍掃射太稀疏平常了,以至於他們都已經索然無味,開始挖空心思尋找更大的刺激。
他們讓中國人自己挖一個坑,把腦袋塞進去,然後幾個鬼子一塊兒摁住他往坑裡填土,於是他的頭埋進坑裡,四肢還留在坑外。日本鬼子跳上去,將土踩實,就在旁邊欣賞那受害者四肢揮舞不停掙紮大小便失禁直至斷氣的慘狀。
這個人類殺戮史上的發明創造,名曰倒栽蔥。
聞聲趕來的村民癱坐在地上,好些人都嚎啕哭出了聲。還有婦女嚇得“嗷”的一聲尖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族長家的孫子這會兒也邁著小短腿跑過來了,見狀就喃喃道:“咋不一樣呢?龍椅上坐誰都一樣啊。”
周老師一把捂住了他的眼睛,將人抱了開來。
龔麗娜她們同樣失魂落魄,難以置信:“怎麼會這樣?”
迄今為止,她們正麵遭遇過的日本鬼子,隻有在船上的那三人。
日本鬼子想糟蹋她們,是為了逞□□,此事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不足為奇。
古往今來,伴隨著破城的,就是大量女性被奸.淫。宋朝的太後皇後妃子公主被金人擄走之後,不同樣被輪.奸嚒。
可日本鬼子又為什麼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族長呢?說個不好聽的,留著族長當漢奸,好處也比直接殺了他強啊。
田藍看了女孩子們一臉,低聲道:“因為日本鬼子沒把中國人當人。”
對人,才要講究策略,追求利益最大化。對野獸,會心存畏懼。對禽畜,那就無所謂了。即便是能生蛋的雞,直接殺了吃也可以。
陳立恒上前,輕聲安慰家屬:“節哀。”
誰知這簡單的兩個字卻突然點燃了族長兒子的怒氣,他暴跳起來,一拳打在陳立恒的臉上,聲嘶力竭地怒吼:“都怪你們,全是你們!要不是你們這些禍頭子,我爹怎麼會死?我們村在這兒待了幾十年了,連土匪都沒來過!”
他這一拳拚勁了全力,陳立恒猝不及防,居然被打了個踉蹌。
田藍衝上前冷笑:“好大的能耐,拳頭怎麼不打到殺你爹的凶手身上?認定了我們遊擊隊不會打回頭是吧?窩裡橫!我們招來的日本鬼子?我們好大能耐!我們漂洋過海,我們燒了人家的老巢,人家從日本跑過來報仇了。我們都不知道,原來我們還會飛天遁地啊。有些人啊,自己家被燒了,連個屁都不敢放。下回日本鬼子再過來,說不定槍都沒亮,就有人要跪在地上撅起屁股搖尾巴當走狗,叫日本鬼子踹了一腳都不敢吱一聲。”
族長兒子目眥欲裂,衝上前發出野獸般的嚎叫,伸手就要給田藍一拳。
田藍才不硬碰硬呢,遊擊戰爭的特點就是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避其鋒芒,堅決不正麵交鋒。
她早就防著人發狂,立刻撒腳丫子躲開。
陳立恒卻不打算跟他迂回。他挨了揍沒還擊,是因為在他心目中無論如何軍人有保家衛國的責任,老百姓家裡遭受了損失,長輩慘死,心情不好,發泄一番,是可以諒解的。
但這寬容並不包括他能夠看到女同誌挨揍還無動於衷。
陳立恒不過手一伸一拉,族長兒子的胳膊就脫了臼,慘叫著癱在地上。
遊擊隊長看都沒看他一眼,由著他滿地打滾,隻轉過頭滿臉嚴肅地告誡村民:“看到了沒有?這就是日本鬼子。他們不講仁慈道義,他們不遵守任何規矩。他們需要的不是順民,也不是你們交糧納稅。殺了你們,直接將你們的東西搶走,搶不走的放火燒掉,對他們來說更方便也更痛快。不要再幻想什麼不過是換了一個縣太爺,日子還能照常過。無論男女不分老幼,除了反抗,我們彆無出路。”
他平常一直是和顏悅色的,就是當初扛著槍進村跟他們商量說打遊擊的事,也是心平氣和。後來幫村裡引泉水下山,又給村裡人堆肥,親切和氣的就像鄰居家的兒子,雖然他身上還穿著軍裝,但大家幾乎都要忘記他是位拿槍的兵爺了。
現在他臉一板,那種在戰場上練出來的殺氣騰騰而出。眾人頓時脊背一緊,連汗毛都豎了起來。
還是本村年紀最大的老太太開口發了話:“根寶,不要胡說八道。冤有頭,債有主,這國仇這家恨,怎麼著都應該記在日本鬼子頭上。可不帶胡亂攀扯人的。”
族長的兒子還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眼裡全是仇恨的光。也不知道他恨的對象究竟是誰。
陳立恒沒再看他,隻招呼村民:“大家夥兒幫忙搭把手,趕緊把喪事給辦了。”
先前發話的老太太也跟著說話:“根寶家的,現在不是哭的時候,你跟我老婆子搭把手,把喪事張羅起來。根寶,你也彆傻愣著了,趕緊去給老親送信。你爹走了,你得把家撐起來。”
村裡人辦喪事有自己的一套流程。德高望重的老太太站出來主持,旁人聽她差遣,倒也忙而不亂。
隻是現在他們的家都被日本鬼子毀了,喪事自然也隻能諸事從簡。
陳立恒看這邊已經有條不紊地忙起來,便招呼插不上手的人和遊擊隊員們一塊兒上山砍竹子下河割蘆葦。
他們的家園已經被日本鬼子毀了,但他們還活著。隻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在,他們就會在一片廢墟中重建家園。
田藍招呼女學生們一塊兒打掃廢墟,將還沒被完全燒毀的梁木拾掇出來,看後麵能不能派上新的用場。
龔麗娜她們還失魂落魄著呢,叫田藍連著喊了好幾聲,她們才猛然驚醒,慌慌張張地去乾活。
能做事多好啊。
人一旦做起事來,就能忘卻諸多痛苦。
田藍暗自歎氣。
人類要如何接受突破人類思想極限的殘暴呢?
為了殺戮而殺戮的殘忍。
她瞧見陳立恒從自己身旁走過,趕緊收斂心神,喊住人:“有個事情,我一早就有隱約的念頭,但懷疑條件不充分,所以就沒提。現在村民的家園被毀了,百廢待興。我想,也許這是一個時機。”
她認真道,“為了根據地的長遠發展,改善大家的物質生活條件,增強我們的群眾基礎,我建議成立合作社。”
她伸手指著被村民陸續趕下山的豬和雞鴨,示意陳立恒看,“這一次它們能夠幸免於難,沒讓大家遭受更大的損失,是因為及時上了山。但是有更多的雞鴨已經進了日本鬼子的肚。之所以如此,就是因為缺乏統一的管理。”
陳立恒詢問她的意思:“你想搞養殖合作社?”
田藍點頭:“沒錯,集體辦養豬場,就在山上養豬。聚龍山這麼多樹這麼多草,能夠為豬提供充足的食物來源,減少添加飼料的消耗。而且豬在山上,通過豬圈和散養相結合的方式,也有利於我們堆肥。至於散養豬容易發生的寄生蟲問題,我們可以通過在飼料裡增加中草藥進行防治。”
這事兒她不算完全異想天開,因為她有學動醫的師姐畢業後搞的就是林下生態養豬。因為人脈廣,銷售渠道穩定,一般人想預定她家的豬還得排隊。
陳立恒點點頭,半點也不拖泥帶水:“那我們就搞吧。”
他如此痛快,搞得田藍都心虛了:“那這事得有完整的章程。養好了賺了錢,家家戶戶都分到了豬還好講。這要是養不成,合作社賠了本,那就麻煩了。你也不能盲目迷信我,我自己沒養過。”
陳立恒卻信心十足:“我養過,我在部隊養過,用的就是你說的方法。”
“啊?”
田藍驚訝的不得了,到底誰先穿越的?這人怎麼還跑在她前麵?
陳立恒奇怪:“這不是你跟陸雙雙說的嗎?合著你沒養過,你就教人養豬?”
田藍目瞪口呆。
她什麼時候說過的?好吧,上輩子她就是個話癆,成天迫不及待地輸出後人的成功經驗。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她還真不能保證自己沒好為人之道到人家養豬。
陳立恒齜牙咧嘴,滿臉一言難儘,最後隻冒出一句話:“反正我養過了,大家都說豬肉還挺香。”
田藍其實很想翻白眼。就那會兒三月不知肉味,真不知是因為吃不到,彆說豬肉了,豬下水都是香的。
不過這事兒雙方算是達成一致意見了。
趁著冬天農閒,大家把豬圈先修起來。待到開春天暖和了,再撈小豬上山好好養。挑選家庭條件差,人本分老實,沒有多少田地可以耕種的人充當飼養員。到時候賣了豬給他分錢,殺了豬給他分肉。
田藍又補充了一句:“要肯學習,同等條件下,以識字者為優先。”
陳立恒點頭表示讚同:“這是個辦法,要鼓勵大家學習。”
雖然他對抗日戰爭的具體過程知之甚少,但他清楚地記得一點,黨對根據地群眾的文化學習從來沒放鬆過。
人不學不知道,人不學難明理。隻有學習,才能真正理解什麼是公產主義。
這一點必須得記下來。
至於現在各家各戶的豬,種豬和老母豬看主人意願,是租還是以它們入股養豬合作社亦或者直接賣,都可以。
剩下的豬,不用說了,小雪醃菜,大雪醃肉,可以提前殺年豬了。
要是害怕日本鬼子再度掃蕩,那就把醃好的肉都放山洞裡風乾。到時候派人統一看管。
田藍想的還挺遠。除了養豬場,她還想搞織布合作社。
“咱們山上的田改造好之後,我計劃後麵種棉花。有了棉花,我們就能自己紡紗織布,還能動員村裡人加入到織布隊伍中來。”
她想搞紡織合作社,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趁機提高婦女的家庭地位。
本地民風尚算淳樸,連族長這樣有身份有地位上了年紀的老頭兒都親自下田乾活。這意味著當地認可勞動致富的價值。
村裡的女人們從合作社領了棉花織布,轉手再賣給合作社,就能獲得報酬,為家庭增加經濟收入。
勞動人民有勞動人民樸實的想法,誰掙錢誰是這個家庭的經濟支柱,他說話的嗓門都要比旁人大些。
陳立恒點頭,認為紡織合作社可以搞。以後敵人的封鎖會更嚴重,除了吃飯問題之外,他們也得想辦法解決自己的衣服。
兩人掰著手指頭有一個算一個,一致認為除了養豬合作社和織布合作社之外,後麵還可以搞手工業合作社和中草藥合作社。
前者是利用當地盛產蘆葦、荊條和柳樹的特點,打蘆葦席子,編織柳條荊條籮筐,可以自用也可以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