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隊書記原本不愛管知青點的事。以前他們人多,四十來號人剛好自己湊個生產組,分給他們田和農具讓他們單獨勞動就行。從今年初開始,知青陸陸續續回城,尤其是秋收過後,知青點隻剩下七號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走光了,他就更懶得再管這群看上去跟農民沒啥區彆的知青了。
但今天不行,今天大隊書記不能做壁上觀。這是原則問題,拿口糧出來釀酒,這種糟蹋糧食的資產主義做派必須要嚴厲地批評。即便他們當初是主席派來的革命小將,也得在這裡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大隊書記黑著臉,招呼陸丹青:“小陸,你過來下。”
把人拉到邊上,他才壓低聲音發話,“趕緊把這處理了,寫檢討,在社員大會上做出深刻的檢討。你們雖然要回城了,但也不能留下壞榜樣。要是其他人都有樣學樣,個個拿糧食釀酒,那大家還怎麼備戰備荒?到時候個個都喝西北風嗎?”
陸丹青還沉浸在知青點釀出了酒的激動中,一時間居然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還是田藍發話替他解了圍:“書記,您誤會了,我用的不是高粱米,而是喂豬的高粱殼子。不信你看,秋天收的糧食還沒分呢,我就是想拿糧食釀酒也釀不出來。”
她聲音不小,圍觀的社員都瞪大了眼睛,個個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開玩笑哦,祖祖輩輩都聽說拿糧食釀酒,高粱殼子那是喂豬的東西,怎麼能釀酒?
陳立恒示意大家看蒸餾過酒的高粱殼子,準確點兒講,它們現在應該被稱之為酒糟:“就是這個,蘭花花用這個給大家釀的酒。”
剩下的酒糟也不能浪費,是現成的豬飼料,加上青飼料一起喂豬,肥豬效果應該不錯。
大隊書記看了他們一眼,自己拿大木杓舀起高粱殼子仔細看,然後又那竹筒盛了一口酒倒進嘴裡,狠狠地砸吧兩回,最後終於給了肯定的判斷:“好酒!”
田藍如釋重負。
有大隊書記這句話,他們釀酒賣的事起碼成了一半。
她趁熱打鐵,招呼看熱鬨的社員:“各位叔叔伯伯嬸嬸們,嘗嘗味兒,要覺得酒還行,那就掏錢買吧。自己準備瓶子啊,公社高粱酒兩塊錢一斤,咱們這裡賣一塊五。”
立刻有人嚷嚷:“人家是用高粱米釀出來的,你這是高粱殼子,怎麼能一樣?”
田藍笑嘻嘻的:“我們又不強買強賣,你願意去公社買,我們又不會攔著。酒就擺在這裡,總共就這麼多。先買先得,買遲了你想要都沒有呢。”
社員們都意動了。在眼下的農村,酒和煙都是硬通貨,限量供應,大家又都用得上。買不到香煙的人普遍可以自己卷煙葉,買不到酒的人可沒法子不用糧食來釀酒。
立刻有人站出來要求試喝一口,其他人也紛紛附和。
現在人當真樸實,壓根不好意思占彆人便宜。說是喝一口當真就一口,一竹筒酒傳下去,到最後,居然都沒喝光。
最先要求品嘗的人開始下訂單:“給我留三斤,我回家拿酒壇子。三斤啊,我家要起房子。”
村裡人起房子基本上都是泥巴屋,自己打土坯,屋子也蓋不大,一天就能成型,然後上麵覆蓋蘆葦和茅草,做屋頂。
這種活都是秋收秋種過後做,一來錯開了農忙,大家夥兒能空出手幫忙。二來秋冬雨水少,泥土胚不容易被雨水泡散。
蓋房的人家雖然不掏工錢,但按規矩要給來幫忙的人準備吃的。上不了雞鴨魚肉,起碼菜裡有油,湯裡有蛋,桌上的飯管飽。如果再來一瓶酒,那就沒話說了。
他一開這個口,其他人也反應過來,跟著訂酒:“我也要,我家也起房子呢。”
泥巴屋子雖然蓋起來簡單,但不經住。每年要翻新不說,隔了幾年還得重新蓋。所以每年秋收過後,村裡到處都有人家蓋房子。即便老房子還能住,兒子長大了討媳婦,不也得起新房子嗎?總不能叫新媳婦跟老公公擠一間屋。
趙家溝的社員也一個看一個呢。有人表態請人蓋房子要請喝酒,其他人就得跟上。不然在村裡落的沒臉,主家麵上無光。
有他們打頭陣,15斤酒,你兩斤,我三斤,他一斤,沒一會兒就散出13斤。田藍看剩下的一斤多酒,趕緊喊停:“好了,賣了,剩下的我們自己喝。”
大隊書記這才暗自鬆口氣。
雖然這兩年大家懶得搞批鬥,割資本主義尾巴也不積極了,但畢竟規矩還在。小打小鬨偶爾搞一次還行,要是長久賣酒,那就不成樣子了。
他清了清嗓子,招呼要回家拿瓶子裝酒的眾人:“錢都帶上啊。知青難得做回酒,彆占人便宜,以後都沒了。”
陳立恒看了眼田藍,準備開口表示這酒常做常有。田藍卻朝他使眼色,讓他彆出聲。
她揮舞著手上的鈔票,招呼知青們:“走,買肉吃去,今天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知青們歡呼。
要知道這幾年雖然糧食產量上去了,大家能糊弄飽肚子了,但肚裡沒油水呀,一年到頭都吃不上兩塊肉。
他們下鄉後吃的最痛快的一次肉還是死豬肉,都已經埋進坑裡了,但因為其他知青點的知青來訪,他們也知道那豬沒大毛病,不過是偷吃玉米吃多了撐死了,所以索性將死豬挖了出來,砍了4條腿,直接燉了一大鍋。
吃完之後,大家還後悔乾嘛不把豬直接挖出來,好歹能多吃幾頓。
現在,蘭花花手上拿了6塊錢呢,能買4斤不要票的豬肉的,還能再白搭一份豬骨頭。
看著知青們歡呼離開,大隊書記懸著的那顆心可算踏踏實實落回胸腔子了。看來這些城裡娃娃就是想臨走前吃頓好的,所以才挖空心思折騰。
不過他們可真是能藏,來他們住家溝這麼多年居然還留一手,以往都沒露過他們能不用糧食就釀酒。
大隊書記張了幾次嘴巴,眼睛一直瞅著大鍋,希冀從中發現不用糧食就釀酒的奧妙。他有心想開口問,到底拉不下這個臉,不好意思白占便宜,隻能含含混混道:“要是找到門路回去了,提前跟隊裡說一聲。我不扣人,到時候該批條子批條子該蓋章蓋該簽字的簽字。行了,你們自己收拾吧,”
他又深深地看了眼裝酒的木桶,轉過身,毅然決然地走了。仿佛害怕自己多呆一秒鐘,就扛不住資本主義糖衣炮彈的誘惑,直接被腐蝕了。
吳秀芳看他的樣子好笑,對著大隊書記的背影輕輕地啐了一口,興高采烈地和田藍商量:“蘭花花,咱們晚上怎麼吃?”
4斤肉啊,整整4斤豬肉,可以做一大桌年夜飯了。什麼紅燒肉、白切肉、回鍋肉、水煮肉片、粉蒸肉、辣椒炒肉,每一道都是美味佳肴啊。
田藍一開始還沒啥感覺,她上輩子畢竟已經做到那個級彆,國家在困難的時期,她的生活也比大部分老百姓過得強。所以穿越到1979年,她也沒覺得空氣裡都彌漫著饞的氣息。
結果吳秀芳一報菜名,田藍居然感覺自己口水分泌過盛了。媽呀,原來她活了三輩子,依然是個肉食動物呀。
當天晚上,知青點沸騰了。還搞什麼回鍋肉紅燒肉粉蒸肉虎皮蛋燒肉啊,最簡單的方法,白水煮肉切片,蘸大醬吃。原汁原味,配上大醬的鹹香,那滋味,甭提了。
見多識廣的田藍和陳立恒都忍不住感歎了一句 :“這是我吃過最香的肉。”
其他知青也拚命點頭。
沒錯,太爽了。他們終於過上了大口吃肉的日子。即便隻有這一次。
田藍下意識地冒了句:“怎麼樣?要不要留下來試試?以後頓頓有肉吃。”
知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沒接她的腔,包括已經在農村娶了媳婦養了兩個孩子的胡長榮都沒吭聲。
田藍想歎氣。
因為她知道即便回城之後,這些知青當中為數不少的人生活也不儘如人意。
不說那些還沒有在城裡找到正式工作,隻能在街道工廠打零工的,就是順利接班了父母的崗位,成為光榮的國家工人的知青,再過十幾二十年,好多人都要經曆大下崗。
而他們,因為在該學習文化知識的時候荒廢了書本,大部分人都從事技術含量不高的工作。當下崗潮來臨後,人到中年又無一技之長的他們就被時代的浪潮狠狠拍擊在沙灘上,狼狽不堪。
田藍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好,不說這個。我隻說一件事,國家現在已經恢複高考了,國家要從我們年輕人當中挑選人才,接受祖國的考驗。不管我們身在何方,我希望大家都能夠保持終身學習的態度。即便沒能考上大學,後麵不管工人夜校還是電視大學或者函授班等等等等,所以能夠學習文化知識和技術的方式,還請大家都不要放過。千萬彆覺得學不學無所謂,反正一個飯碗端一輩子。世事難料,就好像當初我們也沒想到自己會下鄉一樣,誰曉得以後會怎樣呢?隻能說,學到手的東西永遠是自己的。我們也看到了,不管在城裡還是鄉下,有一技之長的人總要比其他人活得輕鬆點,也能做更多有意義的事。”
大家麵麵相覷。
吳秀芳忍不住開口勸:“你們還是跟我們一塊回去吧。你們應該對自己有信心,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陳立恒搖頭,態度堅決:“我一分鐘都不想和藍藍分開。”
太肉麻了。
大家被堵的完全無話可說。
4斤白切肉,一大鍋白蘿卜肉湯,聽上去分量不少,但在7個知青麵前根本不算什麼。眾人呼呼啦啦,吃的一乾二淨,最後連湯都沒剩一口。村裡的狗隻能咬著被剃乾淨肉的骨頭,灰溜溜地躲到角落裡去吃。
大家吃飽喝足,最後一抹嘴巴跟田藍和陳立恒告辭。
吳秀芳拉著田藍的手,憂心忡忡:“你真的還要留在這裡嗎?不如回城複習去。”
田藍微笑著搖頭:“我已經想好了。不管在哪兒,我都不會辜負光陰的。請你也一樣,青春最美好,多寶貴,不要浪費。”
大家是幫忙收拾完碗筷才走的。所以田藍和陳立恒也能洗洗早點睡。
他倆誰都沒挑燈夜讀,因為一來手上沒書,二來屋裡的燈泡瓦數實在太低。在這種光線下讀書,實在是挑戰自己的視力。算了,身體健康比較重要。好不容易從病歪歪的老年人變回身強力壯的年輕人,還是多愛惜點自己吧。
陳立恒打了熱水過來給田藍泡腳,說起釀酒的事:“我看大隊書記那邊玄,估計隻能忍受咱們一錘子買賣。再繼續下去,恐怕他就有話說了。明天我去找他談談吧,沒報紙,有廣播,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田藍卻成竹在胸:“你甭管,明天咱們繼續做酒賣。你等著吧,農村政治的最大特點叫發動群眾鬥群眾。不用咱們吭聲,自然有人替咱們說話。”
她眨眨眼睛,笑眯眯道,“大隊書記家的兒子要娶媳婦了,你說他家要不要買酒?缺不缺酒喝?”
陳立恒好歹是做了這麼多年管理工作的人,聞聲恍然大悟,連連點頭:“對,讓他們自己內部瓦解。”
大隊部的人都統一不了態度了,那就沒辦法讓他們停止釀酒。而隻要大隊乾部開始掏錢買,其他社員更加無所忌憚。
憑什麼呀?你乾部能做的事,我們老百姓就不能做嗎?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你還當是舊社會哩。
惹毛了大家,照樣批鬥你。
要知道他們這波知青下鄉後,可沒少興風作浪,煽風點火,大家的革命積極性都不低呢。
陳立恒笑著給田藍揉肩膀,誇獎道:“還是咱們田政委厲害,寶刀不老。”
田藍一點也不和他客氣,還使喚人:“這邊這邊,用點力。哎呦,今天可真累死我了。”
釀酒畢竟是頭一回,什麼都得摸索著來。後麵雖然有其他知青幫忙,但她也累得腰酸背痛。
陳立恒笑著讓她把腳抬起來,幫她擦了腳,把人塞進被窩。泡腳的時間太長也不好,人容易發暈。
他自己就著剩下的水也泡了一回,讓田藍扭過身來趴著:“給你背上摁一摁,好歹也鬆泛鬆泛。”
田藍好好享受了一回按摩,十分舒坦,哼哼唧唧道:“你加點熱水,水冷了還怎麼泡?下次再弄個桶吧,一塊兒泡腳。”
陳立恒點頭讚同:“我明天找個大桶,一起泡,還能節約水。”
田藍舒服的都要睡著了,隻嗯了一聲就閉上了眼睛。
陳立恒聽她半晌沒再吭聲,抬眼一看,嘿!這人啊,都已經睡著了。可真是不藏心事,睡得比誰都踏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11-03 22:38:14~2021-11-04 20:12: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2083837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送你一條薄秋褲、mm 30瓶;蘇格拉小荻 22瓶;美美魚 10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