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辦農機維修站,要自己組裝拖拉機,得有人還有材料。
可惜的是,這兩樁,向陽公社都沒有。
想把架子撐起來,田藍和陳立恒就隻能把足以打到吳師傅頭上。
借助對方的技術帶徒弟,自己拉出一支技術隊伍。
借助對方的人脈和渠道,想辦法弄到各種拖拉機零件。
隻要吳師傅點頭答應,他乾好技術活就行。其餘不管是後勤管理還是產品銷售,甚至運輸,都不用他操心。
晚上回了知青點,田藍和陳立恒就開始遊說對方。
他倆一本正經道:“吳師傅,我了解,乾技術活的人最怕其他的雜事打擾了咱們乾活。所以你放心,在我們農機維修站,這種情況絕對不會發生。什麼天天搞政治學習的時間比乾活的時間還長,什麼一天到晚逼人寫心得體會,我們這肯定沒有。”
他們去柴油機廠拜山頭,找人疏通門路想拿拖拉機時,意外得知一個業務單位的職工連一線工人都得每天寫總結。
柴油機廠的領導本意應該是好的,讓大家在工作中總結經驗,反思不足,然後再想辦法提高。
可問題的關鍵在於,大部分工人文化水平不高,抓筆比抓槍還頭疼。加上每天按部就班的工作,乾的事情也差不多。一天到晚,能有多少體會?所以大家寧可加班都怕寫心得。
因為領導一點不怕工人社死,還動不動就讓人當場朗讀。
田藍都覺得得虧現在的柴油機廠是國家鐵飯碗,自帶光環。否則隻要有地方挖牆腳,職工肯定跑光了。
上班這種事,要麼錢給的爽,要麼人乾的爽。你啥都沒有,誰願意呆著呀?
吳師傅一開始還悶著頭,一聲不吭。
聽到田藍打包票,他倒是抬起頭,吸了口自己卷的旱煙,深深地咽下去,然後再緩緩地吐出來,接著又吸一口煙,周而複始,反正沒說話。
陳立恒和田藍交換了個眼神,帶著笑湊上前:“吳師傅,聽說你是8級鉗工,好厲害,可是最高的等級。”
他不是胡亂拍馬屁,8級工有多牛掰?最高的技術工人等級,享受廳局處級領導待遇。
水裡遊的第一代潛艇,炸出了新中國威風的第一顆原子彈原子.彈的鈾填裝部,甚至飛上天的航天衛星都有這些工人的軍功章。
他們的存在,直觀體現了勞動就是智慧。
這麼說吧,彆看柴油機廠的領導牛氣轟轟,一堆人追在他後麵拍馬屁。但刨除灰色收入,單論正大光明的工資以及工廠福利,他未必比得上吳師傅。
陳立恒都覺得吳秀芳的弟弟和弟媳婦肯定是自覺吃死了老頭老太太,否則光憑人家的退休工資和級彆,他們都得好好抱緊大腿。
吳師傅可有可無地點點頭,難掩驕傲神色:“我也是乾了30多年才評上的8級工。”
他們那一批有1700多號人,連他在內總共不過8個8級工,他是唯二的鉗工。
他能不驕傲嗎?這可是技術工人的天花板。
陳立恒點頭,十分惋惜:“叔,你身子骨這麼硬朗,又有這麼好的技術,怎麼都應該在廠裡繼續發光發熱。你就不是天天喝喝茶拎著鳥籠出去溜達的老頭啊。”
能評上8級工的,那絕對都對自己工作充滿了熱愛與自豪。
沒有熱愛作為支撐,長期重複性勞動,大部分人都會變成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能湊合過去就行。
這份熱愛發自內心,不僅僅是對金錢的追求,還有身為8級鉗工的自豪。周圍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啊。
吳師傅一口接著一口抽煙卷,沒接陳立恒的話。可他的心潮已經在起伏。
他能說嗎?從他將崗位頂給兒子之後,他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組裝拖拉機的那幾天。其實壓根沒什麼技術難度,但手上摸著零部件,看著機器一點點成型,那洶湧而來的幸福簡直讓他頭暈目眩。
這種感情,哪裡是外人能體會的。
田藍也在旁邊歎氣:“叔,你真不該這麼早就離開工廠。這是柴油機廠和你的損失,不,是我們整個國家的損失。你本來可以在崗位上繼續發光發熱,你一個8級鉗工能做出多少貢獻啊?你起碼還能再乾20年。這20年的時間,你又能夠為咱們國家的建設貢獻出多大的力量!唉,真可惜,我都覺得可惜。”
吳師傅又怎麼會不痛惜呢?可他有什麼辦法?他就是個普通的工人,手下帶多少徒弟也還是工人。沒權沒勢的,想把自己兒子安排進廠裡做事都不行,隻能讓兒子頂自己崗位。
他本來還存了小心思,覺得憑借自己的技術,廠裡肯定會反聘他。這樣即便提前退休,隻能拿80%的工資退休工資,加上返聘後得到的報酬,那他也沒啥損失,還給兒子解決了工作問題。
結果他算盤珠子打得精,柴油機廠卻不按他的步驟走,從頭到尾都沒提反聘這一茬。
他每個月白白損失了好幾十塊錢不說,整個人還空空落落的,感覺自己像個廢物,誰都不需要他。
吳師傅文化水平不高,工作後也沒積極學習,不清楚這種感覺叫做社會價值的缺失。可他切身感受到了不被需要的痛苦,這讓他渾身不自在。
現在,眼前兩位知青在他麵前一唱一和,口口聲聲說惋惜。
雖然他清楚對方就是看上了他的技術和門路,想變相占國營廠的便宜,但他還是按耐不住自己激動的心情。
因為他被認可了呀,人家知道他厲害,想方設法地要招攬他。
吳母和丈夫生活了30年,又怎麼會看不明白對方故作鎮定的麵孔下藏著多激動的心。
她急了,立刻替丈夫拒絕:“開什麼玩笑啊?我們家的秀芳已經下過鄉了,知青都在大回城。難道還要我家老頭下放嗎?”
田藍滿臉嚴肅:“阿姨,這不是我沒大沒小,對著長輩還胡說八道。我覺得你的想法好像不怎麼妥當。主動送技術下鄉,幫助建設新農村,怎麼就變成下放了呢?你們的糧食關係還在城裡呢,我們可沒喊你們遷戶口。”
吳母可不聽這一套,直接揮手拒絕:“不用,我家老吳留在省城,平常也能指點徒弟進步,同樣是在搞建設。”
她可不想留在鄉下。
農村地方大有什麼用啊?條件太差了。光是想到以後還要跟小豬擠在一個車廂裡,她就感覺自己要瘋了。
女兒被迫下鄉,那是沒辦法。胳膊擰不過大腿,他們平民老百姓還能跟國家政策作對不成?
現在國家又沒逼自家老頭下鄉,他們一把年紀了,何苦遭這個罪呢?
田藍突然間笑了起來,扯閒篇一般:“阿姨,我還沒問過呢,您退休了,不去廠裡上班了,那你平常乾啥呀?會不會感覺寂寞?”
吳母警惕的很,直接否認:“怎麼會寂寞呢?我又不是孤寡老人,我有家人有朋友,一塊兒出去逛逛,再忙忙家裡的事,時間不就打發過去了嗎?”
哼!彆想糊弄她,說什麼退休生活太無聊,還得繼續工作之類的鬼話。她除非是腦袋被門板夾過,否則瘋了來鄉下遭罪。
田藍恍然大悟,煞有介事道:“阿姨,你兒媳婦真是娶晚了。應該早點娶媳婦把工作給她,這樣你也好早早不用乾活,白拿退休工資。”
吳母臉漲得通紅,矢口否認:“什麼叫白拿?這是我的退休工資,我應得的。”
田藍鼓掌,絲毫不掩飾諷刺:“我覺得你們真聰明,什麼都算得好好的。工作給了孩子,自己年紀輕輕的就不用乾活,靠著退休工資讓國家養著,真滋潤啊。”
吳母的臉都紅成了猴屁股,氣急敗壞道:“孩子怎麼說話呢?你張嘴就來。我……”
“我說錯了嗎?”田藍毫不客氣,咄咄逼人,“我說的哪句話是錯的?國家為什麼規定退休年齡,不就是擔心有的人年紀輕輕的就把自己當成老封君,不肯再乾活,隻會占國家的便宜。”
1980年的人還是淳樸呀,有誰被當麵指責占國家便宜,那挨手指頭戳的人,真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吳母又羞又氣,嗓門都拔高了八度:“我從14歲就進廠乾活,我現在都44歲了,我還不能退休,我還成了吃白飯的?”
田藍琢磨著要不要再加一把火,吳秀芳先在邊上冷笑:“你彆攔著她,人家要回去給兒子兒媳婦做牛做馬呢。誰攔著她去伺候人,就是她的生死仇人。”
說完話,她鼻孔發出了一聲輕蔑的:“哼!”
吳母的眼淚瞬間下來了,開始哭著抱怨:“我倒成了罪人了。我辛辛苦苦一輩子,我哪天享過福呀?我可過過一天鬆快日子?”
陳立恒不耐煩道:“阿姨您彆哭了,我們誰也沒要你留在農村呀,你又不是8級鉗工。我們這裡也不缺後勤打雜的。您這一把年紀哭哭啼啼的,外人看了還不知道我們要把你怎麼樣呢,你好歹給我們留條活路吧。”
這說的是人話嗎?吳母差點沒被氣死。
外人如此過分也就算了,她女兒還往她胸口上插刀,直接嘲諷她:“算了,就她每個月28塊錢的退休工資,不把我爸給拉上,夠給她兒子兒媳婦買幾條魚幾斤肉啊?沒魚沒肉,人家能給她好臉色看?”
吳母氣得渾身發抖,活像患了瘧疾打擺子,聲音都哆嗦:“這是不讓人活了,我殺人還是放火了?處處被嫌棄。”
田藍不賴煩道:“你沒殺人也沒放火,但你也沒當好媽。你兒子兒媳婦是手腳斷了嗎?這麼大的人吃著國家糧,頓頓吃食堂都沒問題,還非得要你在家伺候他們?你忘了你還有女兒嗎?你女兒正在準備高考,要好好複習。她不指望你伺候她,這麼多年她也沒享受過你的照顧。那你起碼在旁邊幫忙看著點吧,好歹照應些。這是你當媽的應該做的事吧,你做了嗎?”
吳母被氣得嗚嗚直哭,因為太過傷心,連話都說不清楚。
不過也沒人在意她說什麼了,大家都直接扭過頭不看她。
她丈夫吸完了一支煙卷,倒是看了她一眼,皺著眉毛道:“哭什麼哭,號喪似的。”
吳母差點沒被丈夫氣死。
你這死老頭子,不就是仗著你8級鉗工,他們要拍你馬屁嗎?你又有多好,倒在我麵前抖起來了。
田藍和陳立恒被戳穿了本質,居然一點打感情牌的意思都沒有,反而痛快承認:“是啊,人有本事,走到哪兒都不怕,不用小心翼翼地討好彆人,也不要看彆人的臉色。阿姨你要是8級工的話,而叔叔隻是普通工人的話,我們肯定會說叔叔偏心,根本不管女兒的死活。你又沒啥了不起的技術,你又對女兒不好,我們憑什麼捧著你?”
吳師傅的臉也跟豬肝似的,天冷,他鼻孔裡喘出的白霧一騰騰的,連怒氣都形象化了。
他冷笑一聲:“你們好能耐!”
說著,他就掉頭出了知青點。
吳秀芳在後麵喊:“彆當這是省城啊,外麵沒燈,你掉進窟窿裡,喊死了大家都當是風聲,凍死了也沒人管。”
她爹怒氣衝衝:“說的好像我沒下過鄉一樣,當年支援三線建設,我在新疆待了一年。還屋子呢,我們都是住在雪窩子裡!”
吳秀芳一點和軟的意思都沒有,直接冷笑:“我在這裡呆了10年,我不比你了解情況?當年公社的民兵隊長都一腳踩空了,直接摔瘸了。你可彆忘了,你8級鉗工要是摔壞了手,那也就是個擺設。更加沒人跟在你後麵討好你了。”
吳師傅真要被氣炸了。
他難道不清楚這幫年輕人討好他是有所圖嗎?又不能讓他舒坦會兒,非得直接戳破這層窗戶紙嗎?
他頭一扭,氣呼呼地去了旁邊的發酵室。那裡釀著酒呢,他跟酒池在一塊兒,都比和人待在一處自在。
結果田藍和陳立恒還在後麵大喊大叫:“叔,你可千萬彆再喝了。到時候喝壞了神經手抖,帶不了徒弟,也乾不了活了。”
吳師傅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當場摔倒。
兩人勸過了老頭,就要打發老太。
田藍嘴上客氣:“阿姨,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呀?我們鄉下苦,吃飯都數著高粱米。大家口糧都有定量,你要是留的時間長可得交糧票。不然我們解決不了吃飯的問題。”
吳母都要暈過去了。
前腳她才幫他們把拖拉機零部件給運過來了,後腳就嫌她吃白飯。這日子到底讓不讓人過了?
田藍攤手,滿臉理所當然:“你又沒事業的靠山,你還指望我們捧著你不成?阿姨你現實點,你對你兒子掏心掏肺,工作和退休工資都給人家花,也沒見他和他老婆點你多少好臉色。咱們非親非故的,你又沒啥東西可以給我們,我們乾嘛上趕著討好你?你不是開玩笑嗎?”
吳母的胸口上下起伏,伸出的手指頭都在顫抖:“你……你……”
田藍還認真地和她說大實話:“你要是有能力,能在我們這裡派上用場的話,您放心,我們絕對對您無微不至。”
她雙手一攤,說話難聽的要命,“可惜你又沒啥用。”
幸虧吳母年紀不大,今年還不滿四十五,健康狀況還不錯,沒三高。所以沒當場氣暈過去。
她哆哆嗦嗦顫抖了半天,終於吼出了聲:“我是財務,我乾了一輩子的財務。你們用不上我,是你們這裡太落後!”
誰知田藍跟個變色龍似的,標準的隻認技術不認人,其嘴臉變化之迅速,完全可以用厚顏無恥來形容。
她立刻笑開了花,親親熱熱地討好人:“阿姨,你果然是人才。你放心,在我們這兒,隻要是人才,所有人都會對你笑臉相迎,捧著你,絕對不會說你重男輕女,不把女兒當成人的。”
這話說了還不如不說呢,生怕氣不死人一樣。
她惡狠狠地一扭頭,開口趕人:“趕緊給我出去,我要睡覺了。”
時候的確不早了,整個趙家溝都靜悄悄的,舍不得浪費煤油的人也早早熄了燈。
田藍和陳立恒將屋子留給老兩口,打著手電筒跟吳秀芳一道去防空洞。
那裡有他們自己收拾出來的值班室,就是備著客人登門,好有地方給人住。
吳秀芳歎氣:“你們幫我出了這口氣,得罪了我爸怎麼辦?你們上哪再去找八級鉗工啊。”
田藍挑眉毛,一本正經道:“你爸能不能留下,主要取決於你媽。你媽在哪兒你爸就會在哪兒。”
吳秀芳理解不能,十分疑惑:“為什麼呀?是我媽離不開我爸才是真的。沒我爸給她撐腰,我那弟弟和弟媳婦不把她打出門就不錯了。”
田藍笑著搖頭:“你錯了,男女之間,尤其上了年紀之後,是男人離不開女人。沒老婆在,誰幫他們收拾屋子?誰給他們洗衣服做飯?誰伺候他們吃喝拉撒?你仔細想想,死了老婆的男人即便年過花甲是不是多半都會再娶?死了丈夫的女人,兒女長大了的,能夠養活自己的,又有幾個會再嫁?”
吳秀芳開始憤憤不平:“這就是男女不平等,忘了婦女也頂半邊天,還想讓女人從一而終,不允許再嫁。”
田藍笑出了聲:“那你可想岔了,是她們自己不願意嫁。好不容易糟老頭子死了,難得有幾天清靜日子過,非得再給自己找個祖宗伺候嗎?不如自己一個人安安生生地過小日子,才自在呢。”
吳秀芳目瞪口呆,她還真頭回聽說這種事。
她下意識地轉頭看陳立恒。
後者有些無奈,又向田藍表忠心:“沒事,等咱們老了以後,我伺候你。”
沒想到田藍鋼鐵直女,一點沒感動的意思,反而點頭表示相信:“你有生活自理能力,你能夠照顧自己,不指望彆人伺候。”
得,雞同鴨講,傳遞的意思都不一樣。
吳秀芳雖然沒結婚,但下鄉這麼多年也談過朋友。此時此刻,她都深深地同情陳立恒了。
蘭花花同誌以前也挺浪漫的呀,很有江南煙雨的意思。現在不知道咋滴,直筒筒的,跟個棒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