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藍哪看得出她在腹誹,隻繼續說下去:“所以,想留下你爸,就必須得讓你媽心甘情願地留在咱們向陽公社。”
吳秀芳眨巴眼睛,又覺得不可思議:“你們這是想留我媽的態度嗎?我媽估計都恨死你們了。你倆等著吧,明天太陽一升起來,她保準馬上走人。”
陳立恒搖搖頭,微微一笑:“那可未必。你媽也是乾了30年的工人,是自食其力的勞動者。她是妻子是母親,但她也是國家建設者,她同樣需要展示自己的社會價值。”
以前她可以自我安慰,她是妻子是母親。即便在廠裡乾的稀疏平常,隻要把這兩個身份做好了就行。
結果現在呢,他們不給她臉,當麵扯下了她的遮羞布。不僅女兒恨她,兒子輕視她,就連他的丈夫當著外人的麵都能在她麵前找優越感,肆無忌憚地嘲笑她。
她這一輩子可有一件事做好了?她的人生可真夠失敗的。
現在,兒女都已經這麼大了,想揣回肚子裡重養不現實。
丈夫都已經退休了,這時代除非是鬨得雞飛狗跳,徹底沒辦法過下去,否則壓根就沒離婚這一說。
無論丈夫還是兒女,她都指望不上。家裡沒她落腳的地方,現在唯一還有點希望的也就是工作了。
留在省城不現實。
回城知青和畢業的中學生都在到處找工作呢。人家用人單位不要大姑娘小夥子,找個退休的半老婆子,圖啥呀?
她走在十字路口,明明前方亮著燈,但哪一盞燈都不是為她而亮。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爐香。她唯一的選擇就是留在鄉下,好好做出點成績來。
這些話,陳立恒不好直截了當地對吳秀芳說,那畢竟是她親爹媽,隻能她自己慢慢領悟。
田藍抬頭看了眼黑黢黢的山村,突然間冒出一句:“得給村裡通電啊,不然太不方便了。”
陳立恒點頭:“這事不難,隻要他們大隊有錢就能通上電。從公社接電線過來就行。”
吳秀芳突然間警覺:“你倆不打算上大學了嗎?等7月份考完試,8月份通知單就送到了,你們還管通不通電?”
兩人奇怪:“就算我們走了,其他人就不用電了嗎?有電才能發展啊。”
吳秀芳有氣無力:“你倆管的可真寬。”
後麵傳來喊聲,趙來娣手上提著盞氣死風燈,氣喘籲籲地追上來,不滿地抱怨:“你們走怎麼不喊我一聲?”
她重新上學之後回家住過一段時間,結果她爹媽不停地起幺蛾子,她一怒之下,直接又回知青點住了。
反正知青點地方大,支張床就能睡覺。
現在,讓她一個人和吳秀芳的父母待著,她不自在。
田藍好笑:“你這麼大的人了,自己把門窗鎖好,怕什麼呀?”
趙來娣現在膽子大了不少,當著人麵也敢表達自己的情感了:“我不喜歡他們,他們重男輕女,太討厭了。”
她認真地看著吳秀芳,“原來不僅僅是我們鄉下人把你兒子當成寶,女兒當成草,你們城裡人也這樣嗎?我還以為是女人力氣小,乾農活比不上男人呢。城裡又不用乾農活,為什麼還是這樣?”
吳秀芳苦笑:“你問我我問誰去?”
現在糾結這些也沒啥意義。她隻想趕緊躺下來,好好睡一覺。這一路奔波的,她早就吃不消了。
第二天早上,田藍回知青點燒早飯時,瞧見吳母已經收拾得清清爽爽,就是精神不太好,肉眼可見黑眼圈和眼袋。
她走進廚房,既沒和田藍打招呼也沒離開的意思。
田藍倒是瞅了她一眼,就問了句:“你要吃玉米麵窩窩頭還是高粱發糕?今天有大碴子粥。”
大碴子就是磨了一遍的玉米,顆粒比較大,煮粥很香。
玉米麵窩窩頭用的玉米則是磨了兩回,顆粒細,加點山芋粉和小麥粉揉成的麵團蒸窩窩頭,同樣又香又甜。
吳母心不在焉:“隨便吧。”
她家條件不錯,粗細娘搭著吃也是細糧為主,粗糧為輔。沒想到鄉下這麼苦,連招待客人都沒有小麥麵條或者白麵饅頭。
田藍便不管她,隻自己燒火做飯。
這些都是她平常做慣了的,灶上灶下兩頭忙也沒手忙腳亂。
火苗舔舐鍋底,鍋裡的玉米碴子粥開始汩汩地冒熱氣。
吳母終於憋不住了,支支吾吾地問了句:“你們那個農機維修站都需要什麼工人啊?”
“全套。”田藍忙著拌涼菜,也不抬頭,“這就是個小型的工廠,不僅需要工人還需要行政和後勤。對了,財務也得要,不然誰負責管賬啊。”
吳母又開始彆扭:“這點大的地方,要管什麼賬?記下帳就行了。”
田藍在薺菜豆腐裡滴了點花生油,又放了花生碎,一邊拌一邊說話:“那可不行,這可是我們方圓好幾個公社唯一一家農機維修站。不懂行的人怎麼記賬?再說了,我們還打算自己辦夜校,得要老師專門教會計學。這又不好照本宣科,當然得手把手地帶徒弟,那肯定得找專家呀。起碼的工作二三十年的那種,不然不是誤人子弟嗎?”
吳母隨口應答:“也不至於,這種事情,上手個三五年就門兒清了。”
話說出口,她又覺得麵子掛不住,下意識地找補,“還要什麼人啊?”
“我不說了嗎?技術工人都需要,經驗越豐富越好。上了年紀不方便,搬上搬下也沒關係。我們這兒彆的沒有,年輕人是夠的。也不用帶糧票,雖然大魚大肉保證不了,吃飽肚子還是不成問題的。白麵不能頓頓有,但也絕對不會天天吃山芋粉。”
田藍伸手指窗外,示意大棚方向,“起碼新鮮蔬菜不斷,也能保證每天都吃上雞蛋,每個禮拜吃兩次肉。”
吳母忍不住冒了句:“不吃山芋,吃高粱,吃玉米,不還是一回事嗎?”
田藍笑了:“誰說的?你等著呀,有的是好吃的。”
她能用玉米芯做糖,她還提煉不出澱粉來嗎?那個更簡單,磨漿過濾,加堿液分離,讓澱粉和纖維分開,就能提煉出濕澱粉。
澱粉能做啥呀?太多了。除了掛糊之外,還能當主食。腸粉這些就不說了,光一個簡單的,涼蝦,現在她就能做了當早飯。
澱粉加水攪拌成糊糊煮開了,然後放在蒸籠上不停地刮,利用蒸籠的漏孔滴落下去,掉在涼白開裡,自然成型,涼蝦就做好了。放上醋,擱上油辣椒,這一碗絕對開胃。
除此之外,利用澱粉做粉絲粉條也常見。隻要願意,無數種美食都等著你去開發。
田藍在著台上忙忙碌碌,做了碗涼蝦送到吳母麵前:“你嘗嘗吧,大早上的沒胃口,吃這個可以開胃。要是不喜歡鹹口的,也可以加糖水。我給你也弄一碗吧。”
現在並不是吃涼蝦的好季節,如果等到天熱,一碗紅糖涼蝦下肚子,那滋味,比吃冰棒還帶勁。
但吳母還是伸了手,先吃了一碗溫熱的紅糖涼蝦,然後再配著玉米碴子粥吃涼拌的涼蝦。嗐!她這是把它當成菜吃了。
陳立恒挑了兩桶水回來,先放在靠外麵的大缸裡,加了明礬沉澱,才拎著兩隻空桶進廚房。
他吸吸鼻子,笑著問:“做什麼好吃的呢?這麼香。”
田藍讓他自己品嘗,還饞他:“回頭我再試試涼粉,這個也能做。我現在發現幾乎所有的莊稼下腳料都能提煉澱粉。我打算後麵專門蓋個車間做這事。澱粉的用途太廣泛了,可以坐糕點,還能應用到工業上。要是咱們把這事兒做了,估計夏天之前,我們就有錢通電了。”
陳立恒笑著點頭:“那不錯,我再找找地方吧,儘快把車間蓋出來。”
他倆有說有笑,有商有量,一點都沒有因為吳母的存在而不自在。
所謂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彆人。吳母幾次想開口說話,兩人都好像沒看見一樣,還在商量澱粉車間要怎麼蓋。
如果他們自己生產澱粉和糖的話,那就能做很多糕點,到時候說不定食品廠都要問他們取經呢。
就是沒啥油,不然能做的東西更多。
還是要養雞,養雞就有雞蛋。有了澱粉、雞蛋和糖,那能生產的美食完全可以稱得上一句應有儘有了。
吳母看他倆一邊說話一邊吃東西,終於沒憋住,教訓了一句:“你們也太沒規矩了,客人都沒來,你們自己先吃上了。”
田藍卻一本正經:“客隨主便。客人是等著吃飯的人當然不餓,主人忙著招待客人要乾活肯定肚子先餓啊。皇帝還不差餓差呢,人不吃飽肚子怎麼做事?”
吳母就知道她不是個好講話的姑娘,好臉色都堅持不了幾秒鐘。
嗐,她根本就沒給過自己好臉。誰讓自己不是8級技術工呢?
吳母正要醞釀著該如何說話,她丈夫先過來了。
這老頭根本不認床,在鄉下居然睡得比在城裡還自在。
好吧,她承認鄉下的確安靜,給他們睡的床也大,起碼比筒子樓裡的鴿子籠大多了。他們住的房隔出了最大的一間還輪不到他們睡,要給小兩口住。
因為兒媳婦早就放話,他們老吳家想不想早點抱孫子?連床都沒有,孫子能從天上掉下來呀。
不能想家裡的事,越想越窩囊,一股氣憋在胸口都不知道往哪兒發。
她看見丈夫也沒好氣:“你舍得起來了?”
吳師傅理直氣壯:“我當然要起來了。人家聘請我乾活,我一把年紀還能賴床不行?倒是你怎麼在這兒啊?人家又用不到你,趕緊回去吧。你的口糧本又不在這裡。”
田藍其實有點看不上吳師傅的為人,尤其是他對待家裡人。
總有些人這樣無聊且無恥,通過打壓,尤其是當著外人的麵打壓伴侶,來體現他們的能耐。
也不想想看,如果你的伴侶很糟糕的話,豈不是說明你也不咋樣,最起碼眼光很差。
她沒吭聲,讓這老兩口自己解決問題。
吳母會不會改寫人生之路,隻能看她自己。
要是家人冷嘲熱諷兩句,她就打退堂鼓,那還是算了吧。她即便現在留下來,後麵也堅持不了多久。
吳母氣壞了,這該死的老狗,在她麵前得意個啥?
她脫口而出:“就你能耐就你有用?8級鉗工好了不起哦!告訴你,我不僅要乾財務,我還得教學生帶徒弟呢。上夜大講台的那種,在黑板上寫字的那種,你懂嗎?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家夥,耀武揚威個啥勁啊?”
吳師傅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你還帶徒弟?”
他老婆傲慢地抬高下巴,姿態可以說是睥睨天下:“那當然,偉大的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在工廠辦大學,深入到生產一線。我要教學生,當然得手把手地教他們做賬,肯定得帶徒弟呀。”
她劈裡啪啦說了一大通,胸中猛然湧現出心虛。
什麼當財會教學生的事,知青可沒跟自己說。人家隻是想找人而已,又沒說找她。
要是現在被戳穿了,她這輩子都彆想在老狗麵前抬起頭。
雖然以前她也惟丈夫馬首是瞻。但昨晚她被這老狗給氣到了,不想再給他好臉。
吳母招呼田藍和陳立恒:“你倆也吃飽了吧?咱們趕緊去看看農機維修站。彆等他了,舊社會的大爺都沒他磨嘰,誰知道他一頓飯要磨蹭到什麼時候?誰還伺候他呀!走走走,馬上走,一日之計在於晨,彆浪費時間。”
田藍和陳奕恒對看一眼,二話不說,直接喝完了碗裡的玉米碴子粥,又左右手開弓,一手窩窩頭一手發糕,趕緊邁開腳步。
臨走的時候,田藍還叮囑了兩句吳師傅:“叔,你嘗嘗嫩豆腐拌薺菜,味道好極了。還有黴豆渣,吃了保準你還想再吃。”
唉,其實她想自己吃的。
這時代交通不暢,鮮菜的存儲能力弱,即便是省城,照樣沒啥鮮菜可以吃,還比不上他們趙家溝。
尤其是黴豆渣,這玩意兒誰吃誰上癮。幾天不吃,就會想的慌。
三人邁出門檻,還沒走幾步呢,反應過來的吳師傅也追上來了。
“嗐,你們都走了,留著我算咋回事兒?走走走,一塊兒去。”
陳立恒勸他:“叔,你還是回去吃飯吧。農機維修站還沒開工呢,前期規劃用不上你。倒是因為要用錢,阿姨必須得跟著。”
吳師傅瞬間感覺自己失寵了,成了被嫌棄的對象。
他氣得要命,這兩個知青還真是現實,用時有不用時無,變臉變得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就明晃晃地告訴他,你要派不上用場,人家根本不稀罕你。
連虛情假意,他們都懶得偽裝。
吳師傅氣呼呼地跟上,開口嘲諷:“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們懂啥?知道車間要怎麼搞嗎?看過車間怎麼搞生產嗎?啥都不懂,還好意思說籌備車間用不到技術工,彆笑掉人的大牙了。隨便找幾個人過去,到時候還不知道鬨出什麼亂子呢。”
他老婆氣得夠嗆:“就你能耐,你這麼能耐怎麼沒當車間主任?怎麼沒做廠長啊?還不到50歲,廠裡都不想要你了。你還覺得自己是香餑餑呢?咋不睜大眼睛瞧瞧鏡子呢?”
吳師傅暴跳如雷:“誰說沒人要我?人家花錢買車票,特地把我請過來,就是因為我技術好,我有用嗎?”
“哎呦,你好能耐呀!”
田藍和陳立恒都默默地扭過頭,假裝聽不到這老兩口的爭吵。
慢慢吵吧,等上了拖拉機,就那突突的聲音,誰嗓門大,誰就占據了先機。
加油!千萬不能慫,一定要吵到底,非得分出個你死我活才好。
吳秀芳今天也要去公社,好上學校報名。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爹媽爭吵。
短短的一個早上,她不過是去大棚乾了一個小時的活,就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嗎?
為什麼她媽矢口不提回省城的事,反而跟她爸爭得你死我活,甚至有種想把她爸從農機維修站踢出去的感覺?
當然,她爸也沒對她媽手軟,同樣想把她們掃地出門。
天哪!不知道的人還要以為這是多麼大的一家國營廠呢。誰敢想象,這其實是一家還在籌備中的鄉下農機維修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