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被他老婆擠兌的吃不消,所以要當場發作。
田藍看他氣呼呼的樣子,在心中默念忍字訣。
他這樣的算啥呀?
當年自己搞統戰工作的時候,啥矯情精沒見過。有人作妖作到你恨不得拿大耳刮子去刷他,成心給你搗亂。
那會兒她真年輕氣盛呢,不也捏著鼻子忍下來了嗎?還把人哄得好好的。
現在,她也寶刀不老。
田藍搖頭,一本正經道:“叔,你這話我覺得不對。首先,咱們是不是因為拖拉機供不應求,所以說你才給我們親手造出了拖拉機?這事您不否認吧?”
吳師傅可有可無地點點頭,沒吭聲。
田藍繼續往下說:“這說明什麼?說明拖拉機的產能不足。與此同時,叔,您是從哪兒搞到的拖拉機零部件?總不會是偷廠裡的吧?”
“放屁!”當了一輩子優秀工人的吳師傅勃然大怒,堅決不能扣上這個屎盆子,“老子兢兢業業乾了30多年,從來沒占過廠裡一點便宜!我怎麼會偷廠裡的東西?這都是我自己買的!”
田藍笑容滿麵:“現在生產原料都供應給國營廠,您能買到,是不是說明柴油機廠並不缺這些?”
吳師傅點頭:“那當然了,我怎麼能跟城裡搶生產原料?那不亂套了嗎!”
陳立恒笑著在旁邊做總結:“生產原料充足,產品卻供不應求,說明什麼?說明就是乾活的人不夠啊。如果柴油機廠能夠把這些生產原料全都變成拖拉機,那大家也不至於滿世界地找拖拉機卻怎麼也買不到。”
革委會主任一直在旁邊豎著耳朵聽呢,這會兒趕緊兩手一拍,完全讚同:“沒錯,就是因為像師傅您這樣的8級鉗工太少了,廠裡生產忙不過來,所以才導致了拖拉機供應不上。”
他感覺柴油機廠是有大病。8級鉗工啊,還不到50歲的人,居然不返聘,就直接讓人這麼退休了。
不不不,不返聘是好事兒。不尊重人才的單位,就不配留下這麼好的人才。
這樣的好人才,合該來他們向陽公社,支持農村搞建設。
早在10年前,中央就部署過,要積極發展“小鋼鐵、小機械、小化肥、小煤窯、小水泥廠”這些“五小工業”。
他們向陽公社條件差,沒能趕上順風車,這些年一直原地踏步踏。
現在,他們一定要把握住機會,積極讓人才發揮所長,把機械廠,哦不,是農機維修站給辦好。
革委會主任熱情如火,看著吳師傅也冒星星,硬是抓著人家的手緊緊握住:“吳師傅,您在我們向陽公社搞農機維修,不僅不是挖柴油機廠的牆角,而是為我們整個國家的機械工業做貢獻啊。這是拾遺補缺,為我們農業機械發展做出巨大的貢獻。”
主任激情澎湃,愣是從三線建設說到五小工業的曆史。從頭到尾,都沒能讓吳師傅插上嘴。
田藍轉過頭看吳母,笑眯眯的:“阿姨,你需要準備哪些東西呀?什麼時候能開始工作?”
吳母訕訕的:“沒啥好準備的,東西都在腦子裡呢。”
她才不怕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論起這點,糟老頭子還真比不上她。
維修啥農機呀?整個公社就沒幾台農機,最多修修收音機。大家都心知肚明,他們的目的就是打著維修的旗號,自己組裝拖拉機賣。
但向陽公社也沒零部件啊,這個同樣得去省城買。
田藍留了心眼,開口詢問吳師傅:“非得去省城嗎?要不咱們直接去零部件廠買吧。到時候買的多,還能算批發價。哦,你要是不放心你兒子媳婦,回家看看也好。”
吳師傅本來是存了這個心思,結果被說出來了,他反而不好意思承認:“有啥好看的?又不是三歲的娃娃,自己不知道穿衣吃飯。”
田藍笑容可掬,做出姐姐的模樣:“還是得回去看看,小孩花錢沒數,要沒大人在旁邊看著,說不定就寅吃卯糧,到月底連飯都吃不上了。”
吳師傅臉色大變,倒想起來一件事。他跟老婆子的退休工資。
現在可沒有財務直接把工資打到銀行卡的說法,都要自己去財務室領現金。他們老兩口不在省城,等發退休工資的時候,廠裡肯定會給他兒子和兒媳婦。
錢入了這倆家夥的手,那就跟他們老兩口沒關係了。
吳師傅趕緊問革委會借電話,他要通知廠裡,以後退休工資直接給他們彙到向陽公社來。他跟老婆子的,一分不少,連著糧票,油票,布票和其他票證,一並給寄過來。誰都不用替他們領。
自打退休之後,他算是漸漸琢磨明白了。東西隻有抓在自己手裡,才是好的。
你要是直接給了旁人,都不過自己的手了,即便是你的親生兒女,也認為理所當然,不覺得這東西是你給的。
你付出再多,人家都懶得讓你瞧個笑臉。
吳師傅可學聰明了,退休工資,他們的自己抓在手上。
現在的電話也不太好用,因為交換機技術的問題,反正打電話總免不了吼。
田藍他們沒存心偷聽人家打電話,卻也被塞了一耳朵,曉得了老頭老太太的打算。
她在心中點頭,這是好事兒。
升米恩鬥米仇,其實父母和兒女之間也免不了如此。一味給予卻不索取的愛,永遠不會被珍惜。人要付出,才會意識到那是寶藏。
吳師傅打完電話後,才扭過頭看老婆,十分輕蔑的口吻:“當然,你要是怕兒子兒媳婦不高興,你也可以把錢寄回去給他們花。我不怕,老子是當家作主的人,老子才不看他們的臉色過日子。”
陳立恒目瞪口呆,雖然同為男人,但他真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非得壓自己老婆一頭,真是好日子不想過,存心給自己搗亂。
到時候,你連房門都進不了你就知道日子有多難過了。
他都忍不住在心裡支持吳秀芳她媽給這老頭點好瞧的。
最起碼的,從今天開始,堅決不給他洗衣服。
又不是沒長胳膊沒長手,乾嘛不能自己洗呀?
吳母還不知道自己居然多了個支持者,自以為孤軍奮戰,也堅決輸人不輸陣:“嗬!不曉得是哪個討好。兒媳婦喊一聲爸,那個笑的喲,眼睛都看不到,要多惡心,有多惡心!”
“誰惡心了?也不自己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笑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老天爺哎!這樣互相拆台的老兩口,居然到今天還湊合著往下過,大概隻能說明這時代的人很能忍,不到迫不得已堅決不會一拍兩散。
田藍生怕他倆再吵下去又要起妖蛾子,趕緊說重點:“彆吵了,彆吵了,說說看,這個拖拉機都需要哪些零部件?又都能從哪些地方購買?咱們儘量在一個地方買,好歹少跑些路。”
雖然在為人父為人夫這件事上,吳師傅連合格兩個字都勉強,但作為產業工人,他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優秀。
拖拉機身上的零部件,他門兒清。哪家廠的貨物美價廉,哪家廠的零件次品多,他心裡都有一本賬。
“這幾個去金星廠買,雖然不便宜,但他家的貨紮實,特彆耐用。這幾個去朝陽縣買,他們那個廠也是五小工業,10年前響應號召建的。不過他們廠的領導留過洋,手上有真功夫,下放過去的,技術也沒話說。”
一輛拖拉機有上千個零部件,他愣是分門彆類,找三家工廠就能把東西買全。
眾人摩拳擦掌,誰都不願意耽誤時間。
陳立恒當即提要求:“那我們現在動身吧,跟人家談好了,也好請人早點發貨。”
革委會主任在邊上連連點頭:“對對對,春風一天比一天暖,有拖拉機耕地開荒,咱們也能早點把莊稼種下去。早種早收獲,大家也能早點過上好日子嘛!”
開過年來,他去縣裡開完會回來,他就意氣風發,準備擼起袖子大乾一場。
彆的他們沒有,最基本的,能多養豬吧。豬養多了,還怕社員們過不上好日子嗎?怎麼可能,頓頓有肉吃,那就是公產主義的好日子。
周圍人都太熱情了,吳師傅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陳立恒推著上了拖拉機,一車鬥的豆腐渣一塊兒回趙家溝。
是的,就是豆腐渣。
拖拉機都開出來了,怎麼能開空車呢?必須得物儘其用,把公社供銷社和食堂磨出來的豆渣也一並拖回去,好做黴豆渣呀。
吳師傅都要瘋掉了,他就沒見過這麼物儘其用的人。
當然,等他回到趙家溝,被迫跟著運糖運菜的貨車一塊兒去縣城的時候,他隻能感激好歹車裡沒裝豬。
田藍沒和他們一塊兒去,她得張羅農機維修站的籌備工作。
房子是現成的,公社的大會堂,以前開批.鬥大會時用的。後來不流行搞批.鬥了,大會堂就變成了搞文藝彙演的地方。平常空著,每年六一兒童節之類的活動才會用上。
現在公社可管不了兒童節,先找個地方讓維修站的牌子掛起來才是真的。
吳母跟著田藍一塊參觀大禮堂,難得誇獎了一句:“這地方真寬敞。”
屋子又高又大,裡麵寬寬闊闊的,是個現成的車間。最難得的是,作為大禮堂,它裡麵居然沒有桌椅板凳。
革委會主任在旁邊訕笑:“甭提了,本來是要做的。結果正好碰上知青下放,沒木頭蓋房子,他們連棺材板都扒了。公社沒辦法,隻好把木頭給他們先用。到現在,小學生過來開文藝彙演,都要自己帶著小板凳。”
田藍一時間羞愧,替原身對不起祖國花朵。可轉念一想,比起看戲的時候沒板凳坐,顯然是他們知青沒床睡覺沒門板擋風更可怕。
所以,小花朵們,你們就忍忍吧。誰還沒青蔥過呢。
大家看完新車間,感覺也不需要特彆收拾,隻要重新粉刷遍白石灰就行。這樣能夠亮堂些,到時候方便工人乾活。
田藍又追著問吳母什麼樣的學徒適合培養成工人。
吳母又緊張又激動又得意,她沒想到老頭子的徒弟還要她來挑選。看那老狗還能不能在她麵前耀武揚威?
“也沒啥標準,重點就是人要細心,能耐得下性子,多聰明倒不需要。有的人就是小聰明,自我感覺特彆好。嫌棄做工人不氣派,乾活的時候三心兩意,一心想著下班就出去玩。這種人肯定不行,乾什麼事都不行。”
田藍點頭,笑著邀請:“那阿姨你得給我們掌掌眼。我們打算把公社所有的高中畢業生,今年不打算參加高考的人都拉過來參加考核。通過的人,就到農機站來上班。誰是好工人的料子,您見多識廣,您看了才算。”
革委會主任跟著點頭:“就是,我相信,由我們吳夫人把關,我們肯定能夠找出最好的工人。”
田藍又加了一句:“那當然,我們王會計師傅的眼睛那叫火眼金睛。她挑出來的工人,保準吳師傅都挑不出來錯。”
吳母看了她一眼,在心裡哼了一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才不屑在這種事上做手腳,她還沒蠢到直接給那老狗送把柄。
田藍又笑眯眯的:“王會計,你也得給自己挑徒弟呀,多培養幾個會計人才,將來可要派上大用場呢。”
吳母突然心慌:“哪裡需要這麼多財會?又沒那麼多廠子。”
一個農機站,所以要十個八個甚至幾十個工人,但財務才能要幾個人?
虧了,這回跟老頭子比,她又白白吃了大虧。
田藍驚訝不已:“怎麼可能不要人,我們的糖廠、酒廠還有農場,後麵都要財務的。如果賬都算不清,還怎麼發展?”
革委會主任在旁邊差點沒咳死自己。他以為以自己多年的工作經驗,他已經深諳畫大餅之道。
結果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看看人家知青,張嘴就來。
不過是小小的作坊而已,到了她嘴裡,就變成工廠了。
田藍煞有介事,還在規劃藍圖:“釀酒製糖這種事,單靠一個趙家溝知青點怎麼夠?起碼整個公社都要動起來,這樣才能增加產能。我們還要建澱粉廠,專門從農作物秸稈裡提取澱粉,這又要一整套班子。”
革委會主任感覺好暈啊。
這位會計有沒有被打動,他不知道。他自己的小心臟在撲通撲通直跳。
天哪!如果他們向陽公社能有三五個工廠,全體社員集體投入到勞動中去,那是多麼輝煌的場麵?
其他的不說,大家在家裡就能熬糖啊。熬好的糖稀再統一賣到縣裡去,那可是一大筆錢。
他看著田藍的眼神充滿了熱切,都忘了自己先前說過的不應該先跳過大隊這話。廢話,在真金白銀麵前,在能惠及全公社社員麵前,這種細枝末節誰還關心啊?
糖會嫌多嗎?糖永遠不嫌多。他們整個公社都動起來,也滿足不了全國人民的需要。如果縣裡消化不掉,那就完全市賣。如果全市都不夠,省裡也沒問題呀。
吃糖,甜滋滋地吃糖,多好啊。
革委會主任兩手一拍,當即下了決定:“對,我們就是要發展,就是要壯大,到時候方方麵麵的人才都缺。王會計,您可得好好培養。”
王會計被他倆左右夾擊,你一言我一語說的,也跟著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得,她又不比老頭動作慢,老頭能立刻動起來,她也同樣不需要休息。
平時都不等吃中午飯,王會計就積極要求趕緊開始招工。
這時代的農村條件落後,卻也有自己的方便之處。有什麼事,公社大喇叭一喊,直接通到各個大隊,大家夥兒就都聽到了。
趕緊的,年輕的社員同誌們,還沒高考就落榜的中學畢業生們,放下你們手上的事,立刻到公社來,參加招工考核。
考上了,以後你們的人生可是要邁上另一條截然不同的路了。
田藍沒看出來,王會計還是個急性子。
通知發出去,她就不停地念叨:“怎麼還不來?怎麼一點也不上心?”
田藍勸她耐心地等等,走路也需要時間。
可她還是耐不住,不停地來回踱步,眼睛不時暼向外麵。
還是革委會主任看不下去,主動招呼她們先吃飯:“估計會來上百號人呢,到時候考核可得花時間。吃飯吧,吃飽了飯,大家才有力氣乾活。”
在公社吃飯,主任沒要他們的糧票。
現在向陽公社的糧食產量比十年前增長的不少,眼下除了小麥麵粉之外,一般的主食,公社食堂都未必會收糧票,最多價錢比外麵貴些。
吳秀芳也過來吃飯,同樣是加了不少糖的玉米窩窩頭和高粱發糕以及酸菜湯。
她吃飯的時候聽到她媽說這裡的青年不積極,她就直接懟回頭:“你當這裡是省城啊?一個大隊都沒一輛拖拉機。大家要靠兩條腿走十幾二十裡地才能來公社。”
王會計被噎到了,眼睛一眨,又理直氣壯:“所以才要動作快點,早點把人培養出來,早點投入生產,才能早點生產出拖拉機,這樣他們不就有車坐了嗎?”
吳秀芳震驚了,她媽現在積極性很高啊。
是誰當初一天都不想留在鄉下的?
得,趕緊通知她那寶貝弟弟把她爹媽的衣服都寄過來吧。
看到她媽短時間內都不想返回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