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京城的高校學生和青年職工都忙了起來。
近萬台電視機已經擴散開,大家課都不知道上了多少堂了。
這會兒如果再抱走電視機,捂住所有人的嘴,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不僅無法壓下這件事,反而會引起更大的波瀾,讓人浮想聯翩,不知道要編排成什麼樣。
與其這般,不如化堵為疏,直接君子坦蕩蕩,假裝真有這樣一所帶有保密性質的電視大學。
教授們因為各種因素不便出來直接授課,於是以電視為媒介,將知識傳遞給大家。
由於教授們年事已高,加上授課的時候並無教案,所有的東西都在腦子裡。讓他們全部落於紙端,實在強人所難。
於是,作為他們的學生,在座的各位年輕人是不是應該有所表示?
雖然現在已經不興執弟子禮那一套,可師徒之間也有情義在。老師身體不便,學生理應幫忙。
幫忙做啥?當然是幫忙將老師上課的內容整理出來,然後輯集成教材。
你問這有什麼用?我的同學,手上沒教材,你後麵想要鞏固知識怎麼辦?難道還想天天捧著電視機,電視機不停地給你回放課程嗎?不要做夢了。
再說了,你們身處城市,坐在明亮的房間裡,舒舒服服地上著課,多麼幸福。
而在同一片藍天下,我們國家還有很多人,彆說電視機了,甚至連電燈都見不到。他們又要如何上電大課呢?難道就因為他們身處貧窮落後的地區,所以就要被剝奪獲取先進知識的權利嗎?
那太不應該了。
人民教育為人民。
如果教育不能普及到普羅大眾,那麼這樣的教育還有什麼存在價值?
作為新時代的年輕人,我們難道不應該做點事,來解決這種困境?
當然要行動起來。
電視現在還無法遍布960萬平方公裡的每一個角落,但是書本可以傳入千家萬戶。
如果大家能夠把電大課程的講義編輯成冊,那麼不僅自己受惠,還可以惠及千千萬萬的人。這又會是怎樣一樁大功績。
坐在電視機前的學生們原本還懵逼,被輔導員三言兩語一說,大家都忍不住熱血沸騰起來。
這個時代的年輕人從小受的是集體教育,加上過五關斬六將,千軍萬馬擠獨木橋,才考上大學,有種強烈的時代主人翁的使命感。
當他們發現自己被賦予的重任時,眾人立刻投入行動。學習這種事,當然是宜早不宜遲了。早點把教材弄出來,其他人也好早點看到。
1977年才開始恢複高考,這意味著坐在大學裡的學生有很多是下放知青。正因為如此,所以誰都沒提出“偏遠地區需要這麼高深的知識嗎,他們能看懂嗎?”的問題。
畢竟假如他們沒能順利考上大學,此時此刻,坐在鄉下窯洞裡,草房裡,隻能點著煤油燈看書的人就是他們自己啊。
教室裡靜悄悄的,隻有電視機發出的聲音,和大家手上的鋼筆在紙上劃出的沙沙聲。
輔導員暗自鬆了口氣,從接受這個任務到現在,雖然她心中滿是疑慮,但她還是堅決執行上級交代給她的任務。
況且田藍同學說的也沒錯。有先進的知識不學,去學過時的東西,不是在浪費生命嗎?
保爾·柯察金都說過:人最寶貴的就是生命,生命對每個人都隻有一次。
當然得好好珍惜。
她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一轉頭,瞧見老教授站在旁邊,才猛然回過神來:“華,華教授,對不起,我馬上關電視。”
年輕的輔導員得意忘形了,光顧著看電視,忘記了時間,忘了這堂是華教授的《農業機械學》。
華教授的目光卻落在電視機上。這堂課講授的是玉米聯合收割機。
10多年前,自己還是風華正茂的中年人時,曾經牽頭搞過這個項目。
但很不幸,先是他們項目組的幾位骨乾被劃為右.派,遭受批.鬥,甚至有人做不了那種折磨與羞辱,選擇了投水自殺。
然後學校搬遷,新校址所在之處連供電都無法保證,給學生上課也夠嗆,更彆說搞研究了。
後來他們這些剩下的人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勉強推進了一點進程,學校又再度搬遷。搬來搬去的過程中,資料遺失簡直無法避免,他們也不幸中招。
前兩年,學校終於搬回原址了,他也想起來曾經被自己撂下的玉米收割機課題。可鬥轉星移,物是人非,拔劍四顧心茫然。他甚至有種不知道該從何下手的無助。
那項目,也就一直停留在了原地。
直到今天,他看著電視機上的收割機圖紙,甚至有種想落淚的衝動。
原來在他蹉跎的歲月裡,已經有同行奮力奔跑,造出了玉米聯合收割機。
有了這個機器,能解放多少勞動力啊?
掰玉米有多辛苦,農大的師生都知道,絕對可以讓你崩潰到懷疑人生。
華教授想的很遠,大型農業機械是國家急需的寶貝。
尤其是現在。
百萬知青大回城,農村地區還好說,因為下放的知青分散,突然間離開造成的衝擊有限。
但邊疆建設兵團和各大國有農場就不一樣了。可以說,知青是那裡勞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麼多人說走就走,農業生產工作受到的影響可想而知。就他聽說的,有些好不容易開墾出來的田都荒廢了。還有橡膠這些經濟作物,也因為缺少人照料,而陷入困境。
如果這個時候有機器頂上,解放了人力,那麼農業生產不僅不會垮掉,很可能還會更上一層樓。
華教授激動地看著電視機,目光近乎於貪婪。
多好啊,原來已經有這種聯合收割機了,那就趕緊投入生產吧,給各家農場供上,就不用愁秋收難題了。
華教授忍不住詢問輔導員:“小魯老師,這聯合收割機你知道是哪家廠生產的嗎?”
他想去親眼參觀,好歹也算是圓了他一個夢。
他一問,教室裡的學生們也跟著激動起來。尤其是那些從下放農場跑出來的同學,彆七嘴八舌地問:“是啊,老師,哪兒有這種收割機賣?能不能給我們農場也爭取指標啊?”
現在大家都渴望4個現代化,人人都想機械化生產,而國家產能有限,想要的人隻能排隊。
輔導員尷尬:“我不知道,也許這是進口的。”
眾人默然,然後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們實在太落後了,好東西都要靠進口。而進口又需要外彙,排起隊來更艱難。
華教授心中突然間湧出了豪情,下意識地冒了句:“已經說的這麼詳細了,我們肯定能自己造。”
他越看思路越清晰,原先一直困擾自己的難題也迎刃而解。他相信,隻要工業技術跟得上,做出一台聯合收割機來並沒有大家想象中的難。
教授如此篤定,學生們沸騰起來,個個都激動得臉通紅。
他們能做出這樣高級的機器嗎?如果做好了,他們豈不是成了農場的福音,都不用等外彙去進口了。
華教授原本不過一時激動,現在被大家簇擁著,他倒是頗為意動。
如果能把這機器做出來,填補國內市場空白,的確是件大好事。
這樣國家就能省下寶貴的外彙,用於引進其他關鍵技術設備,好推動我國的科學事業飛速發展。
隻是做這種大型聯合收割機,可不是簡單的組裝拖拉機,必須得和大型工廠合作,還需要大批原件,所需的經費也不少。
現在各處都缺錢缺人缺設備,他上哪兒找這樣的合作方呢?
輔導員突然間想起了田藍的建議,脫口而出:“能找到人。”
那些提前退休的工程師和工人啊。他們就是最好的合作對象。
華教授扭過頭,露出苦笑:“那可不簡單,誰會理我們啊。”
這個時代兩個單位進行合作,要走的程序極為複雜,必須得有各自的上級部門牽頭,然後再走一係列流程,才能落實行動。
其中涉及的方方麵麵,可以將人搞崩潰。
華教授年紀大了,熱血不過一時上頭,想到現實的困境,他居然忍不住想打退堂鼓。他平生最不耐煩和行政人員打交道。
輔導員鼓足勇氣:“教授,這事兒我們試試吧,我給您打申請。”
必須得申請啊,不然工作無法協調,經費又去哪兒找呢?
華教授笑了笑,並不抱太大希望:“那你就試試吧。”
其實不是自己做出來的也沒關係。電大課程都已經說的這麼仔細了,國家肯定有專門的工廠生產,說不定早就應用了,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一堂電大課程上完,大家都像喝了骨頭湯一樣,肚子飽飽的,渾身暖融融。
在知識的海洋裡,翱翔的滋味實在太美妙了。果然大美。
眾人在看見站起身來的華教授,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堂本來應該是華教授的課啊,結果他們全看電視機了,倒把教授撂在了邊上。
學生們期期艾艾,慌忙道歉。
他們實在太失禮了。
華教授倒是無所謂:“電視上說的很好,比我說的都透徹,我跟大家一塊學習,也收獲頗多。以後,我們都共同學習吧。”
即便自己已經年過花甲,又怎樣?朝聞道夕死,足矣。人嘛,就是要活到老學到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輔導員趕緊去給陶處長掛電話。
她記得自己臨離開前收到的任務,如果大家上了電大課程之後,有什麼躍躍欲試的想法,一定要及時彙報。
陶處長接完電話,敲響了局長辦公室的房門。
待獲準入內後,他一五一十彙報了農大發生的事。
“華教授是我國的著名農業機械學專家,在60年代,他就提出過玉米聯合收割機的計劃,但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擱淺到現在沒重啟。這段時間,他始終都在關注電大課程,今天主動提出可以開始這個項目。但目前人員與資金需要協調。”
局長點點頭,招呼他:“我們去會議室吧。”
一間會議室不過十幾個平方,長桌兩旁坐滿了人。有本單位的領導班子成員,也有外單位的代表。
陶處長看著坐在主位上的人,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局長上前彙報工作,然後招呼陶處長:“把這段時間的情況都簡單說明一下。”
陶處長趕緊打起精神:“自從電視大學在高校和工廠間流行開之後,大家主動進行技術攻關的人逐漸增多。其中包括……”
他劈裡啪啦報了一大串。
不是他話嘮,而是大家的熱情實在太過於高漲。
他剛彙報完畢,坐在對桌的農業部領導開口問了句:“大型聯合收割機,我們的工藝技術能達到嗎?”
做機器設備,不是說你有圖紙,知道怎麼做,就能把它給做出來。就好像做個西紅柿炒蛋,你有雞蛋有西紅柿,你還要鍋要油要調料,要火候。
這些東西有一項達不到標準,西紅柿爛了,雞蛋臭了,火燒不起來,沒油沒鹽,你這菜還怎麼做?
這些年來,我國號稱在不少工業項目上獲得了突破。但這些突破的成果遲遲無法真的應用到實際中去。
為什麼?工藝水平不夠。
就說一個大梁鑄件吧,報廢率高達80%。這是在生產機器設備,還是生產廢品啊?迫不得已之下,不少設備的核心零部件全部依賴進口。
這種所謂的“把中國不能生產某某的帽子丟進了太平洋”的突破,從現實層麵來說,隻能說是自我安慰。
產品成本高、生產效率低下、質量嚴重不穩定,這一台設備和上一台設備的質量可以天差地彆。如此設備,哪個企業敢采購?即便被迫收下了,人家也不敢用。誰沒生產任務啊?與其花大代價在你身上冒險,還不如用進口的洋人貨呢。
陶處長畢竟不是專業人士,不知該如何回答農業部領導的問題。
倒是機械部的代表替他作答了:“高錳鋼鑄造工藝,這個問題已經可以解決了。事實上,就在這個月,鑄件廠的同誌在上電大課程的時候,學到了關鍵技術。她們已經開始實驗,並且充滿信心。”
農業部的領導點頭表示感謝,又詢問技術工人和專項資金的問題。人和錢能到位嗎?
還是坐在主位上的人直接發話:“成立一個聯合小組吧,共同開發大型聯合收割機。”
煤炭部的同誌急了,直接開口要求:“那我們的大型挖掘機呢?我們現在迫切需要解決大型挖掘設備的基礎工藝問題。”
冶金部的人同樣有需求:“露天挖礦設備我們也需要。目前跟聯邦德國還有日本都談判了好幾輪,一個個都把咱們當成肥羊宰呢,要價實在太高。我們想用引進設備換技術,對方也推三阻四。如果真的要攻堅的話,我們要求也加入進來,把基礎工藝的問題先解決了。”
前些年還好,除了大型重工業企業之外,要求進口國外生產線和設備的單位不算多,有限的外彙在國家的調度下,還能勉強湊合著用。
但現在不是改革開放了嘛,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腦袋靈活的工廠開始積極追求經濟效益。他們知道什麼好用就想用什麼。國產貨沒人肯要,大家眼巴巴瞅著的都是外國設備。
你也要,我也要。總共就這點錢,給了張三就沒李四的份,少了誰的誰都拍桌子,直接翻臉。
更要命的是,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洋鬼子們狡猾的很,好東西死死捂著不說,還動不動就挖陷阱讓你往坑裡跳。
就欺負你不懂行情,就欺負你急著想要進步,把一切他們早就淘汰的設備貫上高科技的名義賣給你。把你好不容易賣兔毛賣罐頭賣手工工藝品辛辛苦苦攢下來了一點外彙騙得一乾二淨。
出來做事總要交學費,但這學費也未免太高昂了。
如果能自己做出來,那不僅僅是能滿足民族自豪心的事,而是關係到整個國家的命運前途。
我們有自己的技術,我們有自己的工藝,我們不玩花架子,我們苦練內功,我們總有一天不用受這閒氣。
參會代表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自己的訴求。
這個時代,雖然每個領導當眾講話的時候都強調中國人不比任何人差。但實際上,大家心態並非如此。
打開國門,看到了外麵的世界,瞧見了人家的發達與先進,自己好像是兩個世界的人。你能不震撼甚至崩潰嗎?
中國與西方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比最偏遠的大山溝溝和首都的距離還遙遠。誰敢真的想象自己能追上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