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校一點兒也不給下屬臉麵:“說的好像我們多內行一樣,到今天為止,也沒搞出子醜寅卯來。”
這話委實誅心,而且有失偏頗。
從電視上看到的驅逐艦明顯高於這個時代,誰能架空中樓閣呢?如果是他們一開始計劃的驅逐艦,他們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但如果讓他們退回頭,在原有的基礎上修修補補,大家又不樂意。誰見識過好東西,還願意湊合著過日子?當然是朝最好的目標前進了。
既然存了這個心思,那麼放低身段,讓他們原本看不上的人加入到研究隊伍裡來,好像也不是不行。
說掏心窩子的話,人家在監獄裡聽專家上了那麼長時間的課,真正的水平還未必有多差。
於是陳立恒和顧成剛再一次退避三舍,從白峰身旁卸了任。有學生照顧他呀,他們相處的更加其樂融融。
這些學生第一次過來時,還忐忑不安。這一回再來,就個個心態平和了。因為是研究所專門發了函,把他們借調過來工作。而且由研究所承擔借調期間的工資和獎金。
江海市是沿海城市,經濟水平一直不錯。本地的收入放在全國也屬於比較高的那一類。他們借調過來,當真不虧。
況且他們的工作也非常簡單,就是繼續聽白峰老師的課,輔以電視大學課程。這種一邊學習一邊拿工資的好事兒,上哪找去呀?大家都高興壞了,每天上課都歡天喜地的。
眼看著師生課堂氣氛好的一時無倆,簡直可以拍電影做模範課堂。研究所的人卻笑不出來,因為他們都做到這份上了,電視機依然不給他們任何饋贈,還是老一套。
搞得王上校他們都懷疑,是不是他們已經挖空的電視機,實在沒什麼東西可以再榨出來了。
王上校還特地找三位學生聊天,詢問他們的看法。如果方秀英同學的上告之路不順利的話,他們也不是不可以提供幫助。
那可是大好事兒。
田藍毫不猶豫地替方秀英應下了,倘若有需要,絕對要開口。
禮尚往來,她也說了自己的猜測:“我認為還有餘力可賈,應該是有些事情我們做的不到位。”
王上校皺著眉毛,這已經是這段時間以來他最經常做的動作。時間久了,眉心都已經形成了褶子,不皺眉也能看出來。
可不做這個動作,沒辦法表達他內心的情緒呀。
“我們能做的,甚至是我們能想到的,我們都做了。白峰的學生們,我們也正在協調工作,儘可能給他們調過來。就連他們的家屬,我們也在想辦法安置。”
這可是1981年,工作崗位急缺,大量閒置勞動力都在想辦法找出路的時代。能連家屬都考慮到的魄力,研究所當真下了血本。不能說他們的心意不誠。
田藍搖頭:“我們也不知道。這樣吧,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能不能看看白峰的檔案?說不定能有收獲。”
按照規定,除了工作必須之外,其他人是無權查看彆人檔案的。
但現在王上校已經管不了許多,他的精神壓力太大了。
其實就目前他們得到的資料,已經大大縮短了新一代驅逐艦的研發時間。可以說,單一個設計稿的確定,就足夠讓同行羨慕到抓狂。
可人的心態就是這樣。明明知道伸伸手就能拿到1,000萬,你指望他對100萬滿意,那也不現實。
他立刻點頭,直接招呼秘書:“把白峰的檔案調過來,我要看看裡麵的情況。”
其實這檔案他之前已經翻了無數回,為了幫白峰平反,他的生平肯定要翻來覆去地看。
他沒發現裡麵有什麼特殊的呀。
田藍他們也不吭聲,抓了檔案就從頭翻到尾。
顧成剛記憶力一流,幾乎達到了過目不忘的程度。他看完以後,沒發現有前後不一致,存在明顯漏洞的地方,便朝同伴搖搖頭。
田藍沒轍,隻能拿回檔案,自己再仔仔細細地看。
說實在的,她根本說不清楚自己究竟尋找的是什麼。隻是直覺告訴她,既然關鍵點在白峰身上,那問題肯定出在他的生平遭遇上。
對一位已經瘋了的老人來說,還有什麼能比檔案更確切反映他生平的呢。
王上校倒是夠意思,看他們久久沒收獲,還安慰了學生們一句:“也彆太大壓力,這次看不出來,下次再看吧。”
檔案這東西肯定不能讓他們帶回宿舍,否則一旦遺失,那就麻煩大了。
田藍等人不好再勉強,隻能告辭離開。
晚上回宿舍睡覺的時候,都躺上床了,田藍還在思索這件事。她想的太過於出身,陳立恒跟她說話,她都沒反應過來:“你說什麼?”
“沒什麼。”陳立恒無奈,“問你渴不渴?要不要喝點水?”
田藍起身:“喝一口吧。”
放下搪瓷缸的時候,她突然間詢問丈夫:“當初白峰為什麼留下?他家人早就出國了。”
在民國時期,能上到大學的家境普遍不錯,白家也不例外。當初他們軍艦集體起義,國.民政府暴跳如雷,如果不是因為白家勢大,搞不好他們家都被投進了大牢。
後來新中國成立,白家擔心前途,選擇出國發展,乘坐輪船離開了家鄉。臨彆之前,他們都勸說白峰和家人一塊走。但被他拒絕了。他和妻兒,是白家唯一留在國內的人。
陳立恒下意識道:“他是想留下來建設新中國。”
他們都是經曆過戰爭,又聽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的宣告的人,太明白那種熱血沸騰,希望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國家的心情了。
那是一種新生,自己和國家命運相連,永遠緊密的聯係在一起。
田藍搖頭:“不,我說的不是這個,我的想法是這樣的,肯定會有人勸告他。你記得嗎?當初我們都做過很多人的思想工作。”
任何新政權的建立都伴隨著舊政權的倒塌。新政府要建設國家,需要大量人才。而民國的特點又決定了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基本上家境都不錯,屬於剝削階級。
他們之中不少人雖然同樣懷抱建設祖國的熱情,但對新政權充滿了疑慮,擔心自己會被革.命掉。
當時,她和陳立恒作為新政府的乾部,和很多猶豫不決的人談過話。因為聚龍山根據地的底子在江南地區,而江南又自古富庶,商人及知識分子極多,他們之間打交道的經驗也豐富。
“我記得我那個時候勸了很多人,尤其是農學人才留下,還有醫學以及教育界的人。那時候我心理壓力特彆大,我很害怕他們將來會遭受不幸。他們已經成了離開的心,卻因為我的勸說留了下來,如果因此而遭遇厄運的話,那我萬死難辭其咎。”
陳立恒點頭,同樣的事他也做了不少。而且因為鐵血軍當初拿的是重慶政府的軍餉,他和國.民.黨軍隊經常合作抗擊日偽軍,彼此關係頗為融洽。轄區內的商人們就更不用說了,根據地和外界的物資流通,基本都靠他們。
這些人不管是起義,還是在建國後選擇留下,他都出了不少力,可以說是費儘心思。而且他還替新政府背書,向對方保證,如果真有一天,他們被翻舊賬要殺了他們時,那他替他們擋子.彈。
因為人要言而有信,不能過河拆橋。
田藍轉頭看陳立恒,大膽地提出了猜測:“那你覺得,這事兒跟勸說的人有沒有關係?”
雖然最初開口勸白峰留下,共同建設祖國的人不可能未卜先知,知曉後來的厄運。但當初他勢必也開口做了保證,並且帶領白峰憧憬了美好的未來。
結果,他失信了。
陳立恒苦笑:“我估計他的狀況未必比白峰好,說不定更慘。”
田藍歎氣:“不管了,反正是條思路,明天跟王上校他們說一下吧。結果怎樣,誰也說不清楚。”
到了這份上,已經不是他們能左右的事。
兩人便不再糾結,直接躺上床睡覺。
王上校也將信將疑,但既然已經99步,便不差那最後一步。
反正現在也沒啥新突破,作為研究所的大管家,他的任務本來就是想方設法推進整個項目的進展,為大家做好一切保障工作。
但凡有點可能,他都得試試。
尋找那位勸告者並不難,當初軍艦起義,拍板做決定的就是艦長。當時很多人是出於對艦長的信任和佩服,才冒著生命危險選擇了延安。
起義之後,尤其是新中國成立後,又是艦長安撫大家聽從新政府的安排,分配到各地,為我國的海軍建設打基礎。
田藍追問:“艦長現在何處,他情況還好嗎?”
“他的狀況還可以,當初紅偉兵要批.鬥他的時候。總理拿了條子把他給保下來了。後來他一直在庇護中,雖然不能工作,但也沒遭太大罪。”
田藍接著追問:“那他的下屬有沒有向他求救?”
王上校看著麵前的年輕人,在心中歎氣:到底年輕啊,哪裡知道其中的險惡?
在那個時候,人人風聲鶴唳,個個噤若寒蟬,誰敢多事。即便是沒被衝擊的人,自己什麼曆史自己不知道嗎?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多說一句話,你就跟著倒黴吧。
他搖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當時她們已經分開到各個不同的工作崗位,也許也不方便聯係吧。”
田藍堅持:“那就隻能試試看了,白峰這麼慘,跟國外的親人又斷了聯係。和他關係最親密的,應該就是他在軍艦上的同伴了。那時候他們一起去英國接受培訓,異國他鄉,朝夕相處,彼此之間肯定很親密。”
王上校倒是被她提醒了,立刻點頭:“沒錯,倒是把這群老同誌給忘了。應該的,他們都是老航海人了,本身對這個專業就很熟悉。”
他毫不猶豫,開始行動,電話一個接一個打出去,直接問人家單位要人,理由是研究所牽頭組織一場聚會,紀念軍艦起義。
這話其實沒多少可信度,因為軍艦是1949年初起義的,搞到現在,湊個整數年份都不行。
但因為不需要這些單位掏錢,又承諾報銷這些人的來回路費,兄弟單位門倒也沒啥意見,相當痛快地放人了。
不得不說王上校的確雷厲風行,做起事來完全不磨嘰。
不到一個禮拜的時間,他就把那艘軍艦上的老人們全都聚到了一起。
當然,並不完整。
他們當中有人已經自殺了,有人病死了,還有人在解禁之後出國投奔國外的親友去了。留下的人也頭發花白,不複當年的意氣風發。
不過大家的精神倒還好,起碼對著白峰的時候,沒有痛哭流涕,反而調侃他現在養的不錯,精神看上去很好。
隻見艦長十分愧疚,一直在自責:“我對不起你們,你們當初過來找我幫你們主持公道,我膽小怕事,我避開了。”
其他人都安慰他:“沒事,那個時候誰都不容易。”
艦長卻掉下了眼淚,久久都沒吭聲。
王上校趕緊開電視機,嘴上招呼眾人:“看會兒電視吧,大家放鬆一下。”
可惜的是,電視機出現的是電視劇《敵營十八年》,完全跟驅逐艦沒關係。真是叫人頭大如鬥。
王上校這麼位老軍人都被折磨得要崩潰了。他費儘心思,折騰了這麼長時間,最後還是這樣的結局,簡直叫他情何以堪。
田藍也沒臉麵對他,她能想的招她都想的呀。她還能怎麼辦?
老人們齊聚一堂,回憶了當年的生活。他們一致認定,人生中最輕鬆最愜意的日子就是在英國受訓的時光,那個時候真是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因為那是他們的青春啊,青春總是美好。
20來歲的年輕人,看到了抗日戰爭的勝利,希冀可以憑借自己建設出強大的中國海軍,以後再也不受外人欺負。
田藍和陳立恒還有顧成剛充當服務人員,一直在旁邊添茶倒水。後來老人們都說累了,三三兩兩結伴離開休息。
艦長卻不願意走,表示:“我陪陪小白吧,我們已經很多年沒見了。”
三人交換了個眼神,估摸著艦長有不便在人前的話要對白峰說,便趕緊離開。
房門關上了,屋內外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艦長看著自己的老夥計苦笑,半晌才問:“你恨我嗎?我勸你留下了。你應該跟你家裡人走的,真的,我恨我自己。我不後悔自己留下,但我後悔把你們留下來了。你們本來不該遭這些罪。”
白峰的眼睛繼續盯著電視機,不知道聽懂還是沒聽懂對方的話,看得極為認真。
艦長自言自語:“我來想想辦法吧,看能不能聯係上你在國外的家人。要是還有人在,你也出國吧,換個環境,說不定人還能好起來。繼續呆著也沒意思,看到舊人舊景,說不定還要受刺激。”
看電視的人還是一聲不吭,繼續認認真真地看電視上的特務。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也被人稱為特務。其實他沒見過真的特務,他好奇特務到底是什麼樣的。難道跟他長得很像嗎?所以她們都說他是特務。
艦長看他無動於衷的模樣,重重地歎了口氣,苦笑道:“其實你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反而輕鬆。”
這些年來他被特彆保護著,並沒有遭罪。但有的時候,他真的希望那被揪上台批.鬥,被咒罵,被毆打的人是自己。□□上的痛,其實也許比不上靈魂的1/10。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天天在狹小的院子裡一刻不停地奔跑。其實他更加想去遊泳,但他不敢離開家。他需要將自己渾身的力氣全部耗費乾淨,才不至於想拿一根棍子,直接把世界砸個稀巴爛。
這樣的痛苦,他無法跟任何人訴說。因為他已經是幸運兒了,他已經被額外關照。
如果他也算痛苦的話,那些真正遭受厄運的人又算什麼呢?
艦長說到後來,淚水完全止不住。他已經一把年紀了,他早就不怕丟臉,他隻想嚎啕大哭,為自己,為自己的老夥計,為這個國家,為飽受災難的人民。
他們本來不應該遭受這樣的苦。
房門從外麵打開了,艦長慌忙抹眼淚。他在自己的老夥計麵前可以不要顏麵,但在外人麵前,他還得保持自己的尊嚴。
肩膀上扛著將星的老人沉默地看著他,朝他敬了個軍禮。
艦長認出了對方,驚訝不已:“司令,你怎麼來了?”
老人沒吭聲,隻朝他點點頭,然後大踏步走到了白峰麵前,二話不說,直接跪在地上,朝他磕了個頭。
艦長嚇壞了,下意識地去扶人:“司令,你彆這樣,你彆折煞了小白。”
老人如刀削般的麵龐全是沉鬱,聲音也低沉:“是我對不住你們,當初是我勸你們留下的。這些年,我也沒做好,沒保護好你們。”
艦長尷尬:“您的狀況也不好,我們都有數。”
在這場運動中,老人被衝擊得很厲害,同樣下放農場勞動,直到前幾年才因為身體不好被允許返回城裡治病。
老人搖頭:“一碼歸一碼,當初我說你們留下沒問題,大家都是新中國的建設者,我們會一視同仁。但事實上沒做到,這就是我言而無信,我有罪,我有愧。白峰同誌,你還願意留下來繼續和我們一道建設海軍嗎?”
被問話的人眼睛直勾勾的,完全沒反應。
老人苦笑:“我不指望你原諒我,如果一個人沒做到自己承諾的事還能被輕易原諒的話,那是錯的。”
白峰仍然不吭聲,眼睛看都不看他。
就在老人苦笑加深時,白峰突然間喊了起來:“對,電子係統就是要這麼安排。”
房裡其他兩個人都驚訝,下意識循著他的聲音看過去,原來不知什麼時候,電視上的《敵營十八年》已經放完了,現在播放的居然是電視大學課程。
艦長與世隔絕許久,還是頭回看電視課,頗為驚訝:“現在都已經這樣上課了?這放的是造船吧?這是哪個國家的軍艦呀?我怎麼沒見過?”
海軍司令卻變了臉色,立刻招呼守在外麵的警衛員:“快,把研究所的人叫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