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雨終於笑了:“所以我最喜歡聰明的孩子。”
清謠問:“那為我改命的句讀,是什麼?”
“那個小句號啊。”
歸雨露出滿意的神色。
“那隻人麵羊,便是我找到的第一個句號。”
“為了今日改命用上,這隻句號,我已存了七年。”
聽到這句溫柔又耐心的解釋時,清謠臉上的好奇神情,在瞬間僵住了。
歸雨……在說什麼?
“你知道除了聰明的孩子外,我還喜歡什麼樣的孩子麼?”
“——是懂事的孩子。”
“聰明懂事的孩子,會知道在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
“如果今天,你什麼都不知道的來了,我會將你視作我的親生女兒般疼愛。可你想起了真實。”
歸雨臉上的柔和,漸漸冷了下來。
“你毀掉了這個準備七年的句號。”
聽到這裡,清謠終於明白了。
預知到她的存在後,歸雨將人類小女孩煉製到一隻羊身上,隨手塞在王宮中,隻為在七年後她來臨時,讓這個女孩向她求救。
如果清謠接受,便會發現現實的虛假之處,也就說明,清謠對妖族風俗難以接受。
……這就是羊蒻存在的意義?
這就是雪國,一個人族奴隸被徹底摧毀的意義??
這些妖鬼到底在想什麼?
想讓她聽話,難道不是歸雨一句警告就能完成的事麼?
甚至她七年前就預見了自己,那改變自己的機會不是有很多麼?
為什麼就荒廢時間,唯獨用一個小孩子的一生來試探?!
清謠想露出憤怒的眼神,她想怒視歸雨,想狠狠駁斥她荒謬霸道的言論,想告訴她,再美的皮囊,也遮掩不了裡麵掩藏的殘暴靈魂。
但是她不敢。
她不敢攥緊拳頭。
她甚至必須努力控製呼吸,不敢讓吐息因為憤怒而顫抖。
歸雨輕聲低語:“所有人都在告訴你,學會做一個妖族人,會讓你過得很愉快。”
“但你現在依然在憤怒。”
“為什麼?”
清謠深深呼吸,最終壓抑地說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答案可能會觸怒你。”
歸雨稀罕地挑眉:“很有骨氣嘛。”
得到誇讚,清謠卻隻抿唇。
對於自己這句暗暗抵觸的言語,她後悔,卻又不後悔。
“你想聽什麼回答,可以明說,我會重述的。”
歸雨問:“但讓你主動接受,卻不願意,是麼?”
清謠默認。
“這樣可不行,這樣我不可能允許你成為妖族的尊後的……但如果不同意,尊上又會很生氣。”
歸雨歎口氣:“你難道不知道,本尊煉製一個句號,有多辛苦麼?”
清謠徹底憤怒了。
她想起羊蒻被割掉的舌頭。
想起小女孩柔軟含淚的眼睛,與寒風中顫抖的……羊毛。
“她叫羊蒻,不叫句號。”
女妖饒有興趣道:“哦?後麵還會有許多句讀,你都能記住他們的名字麼?”
“!”
清謠胸口劇烈起伏,再不難聽出歸雨言語中的威脅恫嚇之意。
“我不理解你到底有什麼針對我的必要!”
荼離也是,歸雨也是!
她隻是個平凡普通的人族女孩,連修煉也不懂,針對她的原因是什麼?因為她是被淵辭重視的人類麼?
“我根本不會在妖族長留,你——”
歸雨慢悠悠道:“猜猜,你一直渴望的事物,在哪裡?”
清謠一愣。
渴望的……事物?
“你會留在雪國的。”
歸雨目光漸漸迷離,帶著欣賞與沉醉。
“七年了,我又一次看到命星的閃耀,真是迷人啊。”
“但孩子,你的命格太差了,太慘了……怎麼能不改呢?”
清謠思緒被立刻打斷。
自己順著這瘋子的念頭思索就是錯的。
這瘋子神婆滿嘴神神叨叨,鬼知道有幾句實話。
清謠下意識後退一步,與她保持距離,並主動激發須臾:“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歸雨唇角隻是含著溫柔笑意。
“最後一個問題。”
“知道那隻人麵羊,為什麼被我選中麼?”
“因為她的眼睛,很像七年前的你。”
“尊上喜歡。”
“我也喜歡。”
*
最終,清謠是在歸雨的暢快大笑聲中,慌張逃出神宮的。
沒人引導她,她也不會禦風飛行,根本不知能逃到哪裡去,但生存本能告訴清謠,她絕不能和那個女瘋子多待在一起一秒。
琉璃虹光在水霧花草間穿梭,她如同誤入泥淖的兔子,不知該逃往何處。
隻覺處處奇異景色都被扭曲,像是血淋淋的大口。
清謠提著裙子,狼狽到慌不擇路,身後歸雨的聲音還像幽魂似的追。
“要及早認清自己的命運啊。”
“不然,就要做好接受第二個句號的準備咯。”
“本尊——”
“彆說了!”
聽到前兩個字,被恐懼深深纏繞的清謠,便立即大聲吼道。
但說出話後才發現……這聲音是男人。
是淵辭。
“唔。”她捂住鼻子。
她光不斷回頭看後麵有沒有妖鬼說明,沒注意看前路,臉正正撞在一堵人牆上。
痛!
“本尊若是不攔著,你是不是準備從這裡跳下去?”
淵辭微哂。
“沒發作吧?”
光怪陸離的琉璃神宮中,銀發大妖神色冷酷,身著黑貂大氅,懷抱安穩而暖和。
他微垂眼眸,有些輕蔑,卻絕對專注地望著她。
他在真切地關心她的安慰,也是這荒謬神宮中唯一的正常人。
淵辭也覺得奇怪。
換作昨日以前,麵對他的嘲諷,少女鐵定會不服氣,或者嘀咕幾句酸話。
然而此刻,少女隻是白著臉,呆呆望著他,半晌才搖了搖頭。看著傻乎乎的,完全沒有平時的靈動勁頭。
見她不說話,淵辭皺眉:“發生何事?”
清謠好險好險才把你媽是瘋子咽回去——淵辭好像很敬重這個養母,她什麼身份,也能說人家媽媽的不是。
“你怎麼來了?”她答非所問,“我心突然跳得有點快,想回去休息。”
淵辭神色微冷:“不要用問題回答問題。”
“發生何事?”
清謠用回答歸雨的言語回答了他。
“我說真話,你會不高興。”
“彆問了。”
歸雨當時的回答,是用自己的方式,強迫她學會接受,說出她喜歡的答案。
而淵辭的回答是——
“你的心跳得很快,誰讓你不舒服了?”
大妖聲音沉沉道。
他用清謠的言語,回答了她。
他就是感到心臟跳動快到不正常,根據言語,認為清謠病情發作,這才尋來。
而淵辭也瞬間猜到一切起因:“歸雨掌印麼?”
“可她不是你母親麼?說出來你會不高興……”
淵辭唇角微勾,有些譏誚的樣子。
他冷冷道:
“你說我的母親?”
“不是已經死了麼。”
好家夥,看來傳聞有誤,淵辭對養母沒什麼感情。
也是……忘了他滅了自己全族,自然也包括親爹親媽……這麼想他才是最瘋狂殘忍的那個。
但此時此刻,她能傾訴依靠的居然隻有這個瘋子。
清謠簡直想苦笑。
自己好不容易從夏國逃出來,卻像是逃進了另一個瘋子大本營。
“就是她說了一些特彆奇怪的話。”
“說我是對你最重要的人,並且會對妖族複興有礙。”
“然後說我命不好,很淒慘,要為我改命。”
淵辭臉上慍色緩了些,若有所思道:“倒是沒說錯。”
清謠沒想到他還能不疾不徐地點評,語氣加重:“關鍵是她改命的方式,特彆……反正我不能接受。”
清謠將羊蒻的事情告訴淵辭。
果不其然,淵辭臉上並沒有因為對方的殘忍作風而有所動容,隻對其中一句話十分在意。
淵辭問:“她說為什麼選中羊蒻?”
——“因為她的眼睛,很像七年前的你。”
——“尊上喜歡。”
——“我也喜歡。”
歸雨那張清麗神秘的麵容仿佛又在麵前浮現,清謠下意識想將這個畫麵趕出腦海。
可越是驅趕,反而記得越深。
尊上喜歡。
我也喜歡。
聽著怪怪的。
清謠決定從正常角度理解。
“你以前喜歡羊蒻?”
淵辭思索了一番,終於想起模糊的麵容。
“那個會分辨靈藥年份的羊妖?”
清謠糾正:“她是人。”
提起羊蒻她便心痛,她對羊蒻毫無了解,卻猝不及防的知道,她是因為自己方才成為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淵辭道,“但她和你長得像麼?”
他目光停留在少女清秀純淨的麵容上,看著那雙圓圓的杏眼,下意識與記憶中的其他人比較。
“不,一個下者,怎能與你相比?”
“是比較這種事的時候麼?”清謠心煩意亂道,“反正她說這話估計就是純粹恐嚇我。”
她歎氣。
“羊蒻現在在哪?”
淵辭卻問道。
“她舌頭被歸雨割了,在我那裡先養著呢,你要乾什麼?”清謠警覺道,“先說好,不能殺人。”
淵辭輕嗤,懶得辯解。
“帶路。”
“那你為什麼想見她?”
淵辭麵無表情盯著她,已露不悅之色。
想起淵辭是以為她在神宮病情發作,特意尋來的,她又心裡一軟。
——如今她已經知道用什麼話術應對淵辭了。
“我知道你放下那些事情來救我很不容易,我特彆感動。”
“不要自作多情。”
“我就是在自作多情。”清謠露出認真而有些羞澀的模樣,“我吃醋了,你是不是喜歡羊蒻,才想見她?”
淵辭:?
大妖俊美平靜的麵龐上,頭次露出荒謬的表情。
大概是這樣的表現與她平日行事反差太大,根本不像她。
“怎麼可能?本尊會喜歡一個下者?一個人麵羊?”淵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我隻是想不起當初為何會留下一個廢物。”
“她似乎確實有些特彆,但隻是能分辨靈藥……不夠。”
“原來如此,那我放心了。”
——雖然不像她,但尊上大人不就吃這一套麼?
喏,雖然臭著臉,但這不是將緣由都交代了?
*
在淵辭的陪同下,清謠心有餘悸,但總算人熱乎著抬下來了。
而且也算明確了淵辭態度,知道他六親不認,沒和歸雨徹底站一邊。
但毫無疑問,她逃離妖族的大計又得難上加難了。
能在七年前就盯上她的變態,真的會在她完成與淵辭的承諾後就放棄她麼?暗處還不知道準備了多少後手。
“殿下,已經結束了?”
殘桃起身,看見淵辭身影後,陡然神色嚴肅起來:“參見尊上。”
淵辭對旁人懶得贅言,隻闔目坐在原處。
行吧,那就由她安排。
“你也歇著。”
淵辭睜開眼,對她說道。
“嗯?”
“我心在疼,你還不好好休息?”
殘桃聽著尊上與殿下的對話,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之前國中流傳過基本禁書,講些男歡女愛纏綿悱惻之類的,被尊上狠狠駁斥,並嚴肅整頓過,最終徹底封殺。
卻沒想到,有朝一日尊上口中說出的話,卻比話本中最直率的表白更加熾烈。
你勞累我心疼?
天啊,天啊,天啊!
媧祖在上,這是尊上能講出的話麼?
被淵辭這麼提醒,清謠也確實感受到來自身體內部的深深疲倦,心臟更是一抽一抽的疼。
歸雨的精神汙染和羊蒻的慘狀聯動,實在把她嚇壞了。
殘桃坐在車外,隱約聽見裡麵傳來。
“本尊不喜歡你。”
“她和你不像。”
哎,尊上口是心非啊。
但他們妖族,大概很快就會迎來小世子了。
雲車載著心思各異的主仆四人,風馳電掣地返回王宮,直奔羊蒻而去。
這是她命運中的一個句號。
或許,也將要是淵辭的一個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