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媽媽。”
對於女人的死,周時予談不上傷心欲絕。
在他的記憶裡,從來就沒有女人存在的概念,不過是一個本就沒見過的人,徹底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不留任何念想。
隻不過是從今天起,他再也沒有媽媽了。
“母親”兩個字,終於在女人死亡的那一刻,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實感——在周時予還沒理解“母愛”是什麼,這個形象和代表的情感,已經生生從他身體中淘儘挖空。
麵對慘劇,連周老爺子在回老宅的路上都歎氣連連,從始至終最淡定的,都隻有周時予。
他沉默不語坐在車後座,側頭看向窗外飛快倒退的景色,時而低頭看向左手手腕,倏地想起給盛穗買藥的那天,提手在腕心勒出的道道紅痕。
——像極了浴室裡,女人雪白的手腕。
周老爺子擔心他受驚過度,回家後特意吩咐人去熬上一鍋暖乎乎的紅棗梨湯,有補血安神的作用。
周時予喝下那碗梨湯,熟悉的甜膩湯汁卡在喉嚨,鋪天蓋地的窒息感卷席而來。
那一夜,他在浴室吐的昏天暗地,第二日淩晨因為嚴重脫水,被緊急送往醫院治療。
急救車的搖鈴聲尖銳刺耳,周時予帶著氧氣麵罩躺在擔架上,隻恍恍惚惚想著,如果他當時答應了女人的請求呢。
如果那時的他,順從地喊了那聲“媽媽”呢。
再討論這些也沒意義了。
他沒有媽媽了。
周時予疲憊地緩緩閉眼,眼角乾澀,流不出一滴淚水。
從記事起,他從未流過一滴眼淚——因為知道哭會是懦弱無能的代表。
周時予從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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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時予的左手手腕開始頻繁出現紅痕。
在女人堪稱簡陋的葬禮上,他全程表現地十分淡定,關於左手傷痕也隻聲稱為意外,最後還是周老爺子不放心,喊來家庭醫生。
很快,周時予被確診為重度抑鬱,書架被瓶瓶罐罐占去。
周時予隻覺得對方小題大做,因為他最清楚不過,他從未有過憂鬱或是悲痛的情緒出現,隻是會出現手抖和心悸、以及在極偶爾時,會聽見死去的女人同他講話。
出院一周後,周時予重新回到學校。
返校那天正好是周四,中午到飯點時,周時予如往常一樣等到同樣時間,去走廊卻沒見到那抹熟悉的纖瘦身影。
就連小樹林裡,也沒再找到盛穗。
甚至連每周四固定的社團活動,都因為周時予的兩次缺席,去的去散的散,偌大的活動室湊不齊五個人。
“習慣就好啦,畢竟入團第一天我就明說了來去自由。”
室內隻剩下兩人,邱斯見周時予一動不動坐在圓桌、低眼神色難辨,也不知要再勸什麼:“你非要待在這也行,不過平時都是高一一個學妹負責鎖門,她等下要是來鎖門,你記得出個聲。”
周時予喉中淡淡應了聲,等人離開徹底安靜後,起身走去門邊,將門從內部反鎖。
今日一整日,他都沒找到她。
所以終有一天,盛穗也會像那個女人一樣、換種方式卻也殊途同歸地永遠從他生命中消失嗎。
周時予在靠門邊的塑料椅坐下,閉目頭靠著牆,沒有再深究這個問題。
不知多久後,門把手被人從外麵擰了幾下。
隨後,寂靜的房間忽地響起叩門聲,周時予不甚耐煩地皺眉,正要回答時,輕軟的女聲又從門縫鑽進來:
“——請問,裡麵還有人嗎?”
隔著門板聲音有些悶,周時予也立刻聽出是盛穗。
指尖微動,他睜眼不動聲色坐直身體,側身沉沉道:“......有人。”
聽見他出聲,盛穗在外麵似乎鬆了口氣,擔憂的語調放鬆不少:“那個,我是每天負責鎖門的,可以問下,你大概還要在裡麵待多久——”
或是感覺話說的失禮,女孩在外麵匆忙補充:“我、我沒有催你的意思!就是想確認下,你有什麼需要幫助嗎?”
——她在擔心,害怕他一個人在裡麵會出事。
周時予訝異於盛穗對情緒的敏銳感知,也同樣疑惑與她的下意識反應。
喉頭輕滾,周時予這次出聲才發覺聲音沙啞的厲害:“你——為什麼覺得我需要幫助。”
外麵又沉默幾秒,盛穗的聲音貼近了些,大抵是人正靠在門邊:“因為你聽上去很難過。”
“所以,我想確認你在裡麵還好不好。”
“......”
長久的沉默圍繞著兩人,老舊門板隔音不好,周時予能聽清門外時而響起走過學生的說話聲。
盛穗不知道他是誰,隻是默默地耐心等待著他回答。
“——我媽媽去世了。”
良久,周時予聽見他嘶啞乾澀的聲線響起,他低頭,用手去摳手腕剛結痂的傷口:
“我沒有媽媽了。”
“我想,我應該感到很難過的。”
“......”
話落,門對麵又是漫長難熬的沉默,久到周時予以為盛穗被他的話嚇退時,輕柔女聲才遲疑地傳來。
“......對不起啊,我不太會安慰人,”盛穗沒有再提及那個女人的事,聲線格外溫柔,
“但我每次難過的時候,會偷偷吃一點甜食。”
女生稚氣未褪又輕快幾分:“這樣我就可以告訴自己,哪怕再難,這世上也有甜的東西。”
她的確不太會安慰人;周時予勾唇低笑,腦海浮現盛穗每每吃蛋糕時、視若珍寶的表情。
他又問:“那你會經常吃甜食麼。”
“偶爾,我身體不太好,比起吃甜還是更適合吃苦,”盛穗在對麵輕笑著調侃自己,
“可能正是因為不能吃,才會覺得甜食更甜吧。”
即便不用眼睛去看,周時予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象出,女生現在是什麼表情,又是怎樣的笑眼彎眉,唇邊酒窩惹眼。
“還有,”盛穗再次溫聲開口,“如果你是農學部的話,下次可以多來參加集體活動——有時候會發甜食,說不定吃了會心情好些。”
這次輪到周時予輕笑出聲,他將頭靠在門框,隔著門縫找尋外間的女生:
“親測有效麼。”
“嗯,親測有效,”盛穗語氣不再沉重,忽地話題一轉,“如果你想出來就隨時告訴我,我會走遠一點——剛才的事我也會當做沒聽到,你可以放心。”
周時予知道女生在儘力維護他的自尊、不讓他以狼狽示人,沉聲道:
“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沒關係,我五分鐘後回來鎖門。”
離去前,周時予聽見盛穗走遠又折回的腳步,幾秒後,猶豫不決的聲音傳來:“我的話可能沒什麼用,但我想說,我也有過很難熬的一段時間,所以,我或許能感同身受一點,你正在經曆的痛苦。”
“......會好起來的,”說話時,女生底氣明顯不足,“最難的時候,哪怕是自欺欺人,也要這樣告訴自己。”
“說不定騙著騙著,有一天會真的好起來呢。”
“好,我相信你,”周時予順從地回應,黑眸眼底一片溫柔,“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不知為什麼,話出口的那一刻,他突然很想不顧一切的推門出去,將瘀積胸腔太久的情緒都一並宣泄。
“一定會的。”
盛穗的話語打斷了周時予的衝動,語調輕快:
“——等你什麼時候真正好起來了,我們再重新認識一次,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