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老天真的聽見周時予的期盼,校慶當日,眼看著三個節目後就輪到宣傳部的舞台劇上場,副部長突然慌慌張張跑進後台。
作為學生副會長,周時予本就要負責會場秩序,他時刻關注著盛穗那邊動向,察覺騷動後,立刻前去詢問情況。
“......有個演員突然把腳崴了,雖然隻是個背景板角色,但也有固定的舞台走位,現在臨時換人重新教,估計也來不及了.......”
周時予讓部長彆慌,淡淡道:“我可以替他。”
部長聽完一驚:“副會長你來替他?可你也不知道走位——”
“我見過你們排練,”周時予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結,讓人去拿紙筆,“告訴我他的初始位置。”
缺席的人,竟然是盛穗身邊、同為背景板大樹的扮演者。
意外之喜來的猝不及防,周時予眼底閃過一絲詫異,在對方一臉驚愕中,準確無誤說出所有走位變化,淡聲讓人去取服裝。
“有一件事,”離去前他停下腳步,轉身看向依舊沉浸在震驚中的宣傳部部長,“換人的事,不要嘴碎。”
“啊?哦哦要低調點是吧,沒問題沒問題,副會長放心......”
和低調無關。
周時予隻是不想在這種狀況下——穿著滑稽可笑的奇裝異服時——作為他期待已久的“初次見麵”。
周時予救場的即時,換人的事情還沒有傳出去,以至於在節目將近、他穿戴著一張套服裝朝表演隊伍走去時,沒有一個人發現異常。
他一眼就鎖定,總是站在最角落的盛穗。
似是對注視有所感應,抱著樹枝分叉造型頭套的女生抬頭,清澈圓眼直直看過來,讓藏躲在頭套後的周時予,驀地有種被看透的錯覺。
除了在醫院的匆匆兩麵,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能名正言順的走向盛穗,而不是躲在身後看她背影。
“......你還好嗎?”
他人才剛走近,耳邊就傳來盛穗溫和又帶有幾分羞赧的詢問:“我剛才聽副部長說你不太舒服?是天氣太熱、有些中暑嗎?”
人來人往的後台噪雜吵嚷,幾步外是宣傳部部長在發言打氣,學生們哄鬨一處,全然將黑色幕布邊的兩人忽略。
“......可能是,”盛穗離的太近,讓習慣遠觀的周時予一時難以適應,低低含糊道,“已經沒事了。”
“中暑還是要注意些的,”周時予這時候反而要感謝頭套笨重,才讓盛穗根本沒聽出內裡換了個人,自顧自擔憂道:“等下上台時燈照下來會很人,頭套裡隻會更悶。”
周時予默默聽著女生說話,隔著頭套,肆無忌憚地看著她雖有幾分稚氣、也初見亭亭玉立的姣好麵容,眼神是不自知的溫柔。
半晌,盛穗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些什麼,不方便脫下外裝,手隻能從服裝的領口處伸出來。
細瘦雪白的手伸到周時予麵前,周時予垂眸,看見女生掌心裡的一張冰涼貼。
“這個給你,”或許是覺得自己行為滑稽,盛穗聲線帶著點點笑意,“以前彆人送給我的,貼在頭上可以降溫,我想應該能讓你舒服點。”
抿唇沉默幾秒,周時予伸出樹杈造型的手臂,接過盛穗贈予的好意,忽地感覺到些毫無由來的妒意。
盛穗對他這樣好,不是因為他是周時予,而是因為他借用了那個臨時缺席的男生身份。
所以,他們平時關係就這樣好麼。
為什麼排練的時候,他沒發現過任何蛛絲馬跡?
“......謝謝。”
周時予最後隻是沉聲道謝;他很清楚,除此之外,他沒有任何立場再詢問其他。
頭套裡看人的視線狹窄、又有紗網遮擋,周時予的視野隻有眼前一小片方形窗口,看著盛穗聞言後笑著搖頭。
他第一次發現,女生笑起來時,唇邊會有清淺酒窩,好像半輪清淺銀月。
“沒關係的,”盛穗彎眉輕聲,不放心地確認幾部外正在說笑的部長,身體傾斜著湊過來些
“上台之後,如果你實在不舒服,也可以拽我袖子,不要一個人硬抗——”
“你對誰都這麼好麼。”
話脫口而出後就後悔,周時予為他的魯莽和失禮皺眉,大腦飛速運轉,正在想該這樣彌補時,身旁的盛穗卻忽地開口。
麵對周時予莫名其妙的問題,盛穗表情是明顯感覺唐突:“我隻是覺得,你今天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
女生緩慢地眨眨眼,聲音很輕:“......你以前,都不太和我說話的。”
“......”
周時予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這時從台前傳來的喝彩與掌聲徹底打斷兩人對話,上一個節目結束,現在該輪到他們表演。
“——來,所有人都深呼吸準備一下!就是一場簡單的舞台劇表演,大膽上就可以了!不要有任何心理負擔!”
宣傳部部長最後一次鼓勁後,大手一揮讓技術部的乾事放下幕布,深吸氣,將身上服飾稍作整理,昂首挺胸地大步上台。
盛穗跟隨人群之後,周時予則是在隊伍最後一個。
女生給的冰涼貼在已經在收攏的掌心微微發熱,外包裝皺巴巴的,像是他言語難述的糾結心事。
登台前,周時予抬手拽住盛穗衣袖,隔著劣質纖薄的布料,指腹似是能感受到對方體溫。
已經上台的宣傳部部長像是又囑咐了什麼,周時予完全沒聽,隻低低道:
“我剛才沒有質問你的意思,你不要誤會。”
盛穗邁步上台階的動作微頓,回頭,輕快的聲音從頭套裡傳來:“嗯,我知道的。”
舞台劇的背景音樂已經響起,前麵的人正加快腳步時,周時予感覺到盛穗反握住他的手,將他往上帶了一帶。
“快些吧,”盛穗很快鬆手,沒有留意到周時予指尖的僵直,輕聲催促,“表演馬上開始了。”
看著快步向舞台中央走去的人影,從背麵都能感覺到女生發自內心的雀躍。
周時予輕輕搓撚著被盛穗握過的左手,依舊不懂她作為無人在意的配角,究竟因為什麼而欣悅。
就像他不懂得,為什麼此刻的自己明明剛出糗,唇角卻不受控地上揚。
看過近百遍的舞台劇依舊無聊透頂,在台上主角的表演中,台下時不時有哄堂大笑聲響。
對周時予而言,唯一不同的,或許是震耳的心跳聲,總一陣高過一陣。
滾熱的燈光打落,場景變化時,連他們這樣的背景板也要時時改動位置。
作為一場無厘頭的舞台劇表演,滑稽的誇張是最重要的組成元素之一,於是連背景板的移動,都要求“樹”牽手時晃動手臂上的“樹枝”,兩人一排地橫著走。
周時予被沉浸在舞台劇的盛穗牽住手,在全校師生的見證下、也更是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走過舞台的每一寸場地邊角。
他沒握過其他異性的手,也從來不知道,原來女生的手是這樣瘦小,像是隻要他想,反握就能輕鬆將女生的手包裹在掌心。
周時予沒有這樣做。
他任由盛穗捉著他的手,時而聽見沒有一句台詞的她輕聲呢喃台上主角的台詞,胸腔被填充得很滿。
盛穗有撫平人內心慌張和傷痛的能力,讓周時予直到劇目結束,都不舍得放手。
始終沉沒在泥濘中的人是不會畏懼黑暗的,隻有也曾見過暖陽的人,才會對黑暗感到恐懼。
因為也曾見過陽光,所以產生貪念;而內心的貪欲,則是人類一切痛苦的來源。
終於,音樂聲停止,台上所有演員站成整齊兩排,鞠躬向觀眾致謝。
盛穗鬆開了周時予的手。
不絕掌聲此起彼伏地響起時,周時予恍然意識到,剛才那場無聊透頂的表演劇目,隻有他一個人當了真。
現在表演結束了,所有演員回顧現實。
隻有周時予一個人還掙紮著,不舍得出戲。
明明他和她,都隻是這場劇目裡,最無關緊要的無名背景板。
下台時,趕著分享喜悅心情的學生們迫不及待跑下台階,無人作伴的盛穗耐心站在隊伍末尾。
周時予跟在她身後,最後一次看女生摘下頭套,前額碎發被汗水打濕,清澈滾圓的眼睛卻尤為明亮。
“......盛穗。”
女生徹底離開他、走進人群中之前,周時予站在最後一節台階,等盛穗回眸抬頭看向他。
“剛才的表演,”周時予語速低沉緩慢,頃刻間門淹沒在高昂亢奮的歡呼聲中,不確定女生是否能聽見,“我認真看過很多次。”
“——你一直都做的很好。”
這番話,哪怕隻能靠著假借另一個人的身份,哪怕隻能掩藏在滑稽笨重的頭套之後,周時予也希望盛穗能知道。
——她並不是無人在意的配角。
——至少她還有一個忠實觀眾,認認真真看完她的每一次表演,就算沒有一句台詞,就算連最後謝幕,都隻能站在第二排的最角落。
不必知道他是誰,周時予想告訴她,她身上的光芒,至少無數次拯救過一個深陷泥濘的青年。
僅此而已。
回應他的,是盛穗長久的沉默和注視。
周時予垂眸,想大概是他的表白太突兀、嚇到眼前單純如白紙的女生;所以他應該開個玩笑一筆帶過麼,還是——
“謝謝你。”
輕快的應答聲打斷他的所有胡思亂想,周時予微愣後抬頭,隔著頭套的紗網,同那雙漂亮的黑眸四目相對,就見盛穗忽地展演一笑。
“雖然聽起來會很奇怪,”女生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時,周時予隻覺得仿佛時間門都靜止,“但真的很謝謝你。”
“——我唯一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