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甩滅火柴,扔入一側的煙灰缸。輕含煙嘴,悠然地享受起煙草的滋味。
煙霧朦朧。
歇洛克似乎無意地掃視一眼凱爾西。一位調酒聖手,在放鬆時刻並不選擇飲酒,而特意去熱杯羊奶。
如非身體抱恙,就是將謹慎刻進了骨子,或者足夠表裡不一。他竟無法斷定到底是哪一種原因。
凱爾西抬眸,對歇洛克舉杯淺笑。
有時,偽裝與真實沒有明確邊界,麵具戴久了就成了身體的一部分。
兩人靜默相視三秒,又同時移開視線。
氣氛似乎融洽,又似乎格外安靜。
直到巴爾克飲儘杯中酒,心滿意足地長歎,打破了這一氣氛。
“哎!我從美夢裡回來了。兩位,以後請彆給我薄荷糖配茶,給我一杯酒才是正確的提神方式。
好了,說說之後的安排,要我留下把所有屍體都細致勘察一遍嗎?保守估計要一個月半左右。”
巴爾克認為沒有這樣做的必要,“說實話,屍體上留下的線索不多。已經細查的152具,屍體腐爛程度很高。分屍者粗暴地割下那些屍體的某一部位,從頭到腳,每具屍體各不相同。
現在無法預判他的偏好,他的選擇範圍包涵了男女老少。
還有被盜走的兩百具屍體,能對上八成身份信息,也沒有顯示出年齡或性彆偏向。”
通過甄彆亂葬崗的淩亂不清痕跡,五十九口空棺,至少有七批不同的人盜屍作案。
歇洛克從棺材的撬痕與遺留物加以排除,六批是盜墓人所為,而另外三十四副棺材的破壞方式,源自那位分屍者——男女老少,他對哪一種都沒放過。
“他不隻對人下手,死樹裡貓骸骨的傷痕,表明行凶手法如出一轍。”
客廳一側的長桌,不知何時換了裝飾。
原本放置的花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一大塊白布。上麵固定著十具小型貓科動物白骨殘骸,沒有一具是完整的。
不是缺頭骨,就是缺腿骨,亦或是軀乾骨,諸如細小的尾骨部分就更殘缺。
它們是歇洛克從死樹洞裡取出的骸骨。
在還原拚接後,可以從骨頭的傷痕看出,那些貓被粗暴地直接砍殺。
“這些貓,也死在怪聲出沒的十一年。”
歇洛克眼神漸亮,“傻大個領隊說的那種怪聲,似是貓慘叫又或嬰兒哭,並不是人聲模擬的障眼法。”
真有意思。
亂葬崗是最好的保護色,此地早有盜墓賊光顧,墳堆的淩亂不堪成了常態。
分屍者隨後介入,他布局得當,先散播恐慌流言,再順利盜走屍體。
為了坐實恐怖流言,殺貓是其中一環。遺憾的是隻剩白骨,無法具體還原被害場景。
凱爾西卻沒妄下結論,“如今尚且無法肯定分屍人殺貓的動機。隻是為了製造詛咒傳言,還是主觀上也想虐貓。
他是從殺貓進化成分屍,或是一邊殺貓一邊分屍?不同的犯罪升級原因,反應的是不同的作案心理。”
歇洛克微微挑眉放下煙鬥,從資料箱裡取出一個紙袋。
“現在,與去追溯犯罪心理,不如找實際證據所謂的詛咒。讓值夜人觸碰倒地的十字架後重病,實則是分屍人的另一步安排。”
一塊連枝的植物樹乾,被放到了茶幾上。
“分屍人用了點智慧,用它製造了腹瀉等病症。比千篇一律的遺產粉,要高明不少。”歇洛克如此說著,卻目露嘲諷,再聰明的罪犯都會露出馬腳。
分屍人沒有選用毒性劇烈的砒/霜,而用了另一種藥物。
但成也是這塊樹脂,敗也是這塊樹脂。它卡在了破損棺材的夾縫中,有幸躲過了風雨侵蝕沒有腐爛。
歇洛克又拿起煙鬥,“看,它指明了一個方向。離開明多拉後,下一步,我該去哪裡找分屍人。”
這是藤黃。
巴爾克認出了此種植物,為藤黃科藤黃屬植物藤黃的樹脂。
藤黃被用作藥劑,有消腫攻毒、祛腐斂瘡、止血殺蟲等功效。
然而用藥要謹慎,因為一旦用量過度,就會引發頭昏嘔吐、腹痛泄瀉等副作用,甚至容易致死。
不必奇怪十六年前明多拉村的值夜人是怎麼中毒的。
往前數十六年,人們的衛生常識還非常匱乏。就像霍亂隔三差五席肆虐英國,直到19世紀五十年代中期,倫敦才下重金改造了排水係統。
比之倫敦,鄉鎮的反應速度更慢了一些。
亂葬崗值夜人接觸了倒地十字架,他們回家後多半沒有認真做清潔工作。
以明多拉村的經濟條件來看,當時能買得起肥皂的人也不多,那些沒做好手部口鼻清潔的都中招了。
不過,巴爾克仍舊不明白,“藤黃怎麼就指明了分屍人的去處?另外,歇洛克,你確定沒用錯主語?什麼叫‘我該去哪裡找分屍人’,難道你要拋下我們?”
歇洛克沒有應答,隻是挑眉直視凱爾西。
現在他發現了一個關鍵點,凱爾西還有什麼話想說?
默認的是合作,不是競賽呢?這說翻就翻的友誼。
凱爾西無奈搖頭,有些不舍地離開舒服的軟椅。
打開手提箱,從裡麵拿出一個木盒,隻見裡麵躺著幾片碎瓷。“它指明了,我們的目的地一致。”
巴爾克湊近去看,這是五片燒有暗紋的白色瓷片。
他茫然地看向兩人,為什麼瓷片能表明兩人的目的地一致?
歇洛克卻目光灼灼,不由微勾嘴角。“有趣,它不隻讓我們目的地一致,還縮小了範圍。”
“咳!咳!”
巴爾克強行打斷了兩人的魔鬼式交流,“兩位能抽空說些人話嗎?我沒學過魔鬼語,聽不懂你們種族的特彆語言。如果不想失去驗屍的好幫手,請給個提示可以嗎?”
歇洛克斜睨一眼巴爾克,“巴爾克醫生,我早勸告過你,作為一名以法醫權威為目標的醫生,應該懂得多一些。”
巴爾克沉住氣,他早就與自我取得妥協,不會像歇洛克那樣瘋狂。比如為了驗證某個植物的毒性,親自嘗一嘗。
“您沒有發現嗎?我正在等您賜教。哦,有一本行走的百科全書在身邊,讓我放心地偷了懶。”
彆以為恭維有用。
歇洛克輕哼一聲,“提示,早就給過你了。”
巴爾克要抓狂了,居然一點都想不起聽過提示,他的腦子被什麼篡改記憶了嗎?
隻能看向繼續悠閒羊奶的凱爾西,“不如您也給一個提示?”
凱爾西沒有為難巴爾克,騰出一隻手,以食指憑空寫了一個字母‘E’。
E?
巴爾克眼珠一轉,雙手擊掌,“是東方!”
“然後呢?”
歇洛克對巴爾克的興奮不置可否,十分確定他隻是在瞎蒙。
巴爾克啞然,為什麼要追問,當麵戳穿他亂蒙的實事。
“幸好,我從沒指望過多。”
歇洛克拿起藤黃,指了指樹脂邊的枝丫,“這一株來自東方,看它的枝丫與樹皮的紋路,是東南亞的品種。”
巴爾克恍然,恕他眼拙,真沒看出各個品種間有多大差彆。
複又看向凱爾西,“我懂了,幾塊瓷片也來自東方。瓷器從東方來,那很正常。”
凱爾西卻搖頭否認,指向左邊四塊,“左側四塊是英國仿造,隻有右側這塊是宋瓷。也算不上珍品,但沒碎之前能值點錢。”
巴爾克僵硬地點頭,如果辨識藤黃品種勉強與他專業相關,對甄彆瓷器就真的無能為力。
偏偏他還習慣性地問,“這要練多久才能看出來?我感覺它們差不多,比兩條A字項鏈要難分辨多了。”
班納特略微沉吟,誠懇回答,“彆感覺了,有的本領是天賦。人總有不擅長的事物,你等不到練成的那天,把時間花在彆的地方吧。”
‘嗤!’
巴爾克腹部再次無形中刀。
這熟悉論調,凱爾西真的沒有對他打擊報複?
報複他一個小時的說的實話——有的人彆練駕車了,否則遲早送人上天堂。
巴爾克放棄跟上魔鬼思路,隻求聽一個通俗易懂的版本。“好了,我認輸。求輸得明白,藤黃與白瓷能指明什麼方向?”
「我怎麼和不敢挑戰自我的人共處了一年。」
歇洛克如此腹誹,還是勉勉強強地開口,“亂葬崗之前的公墓由赫爾曼出資建成。那是一位做著與東方有關的遠洋貿易。
能夠出入亂葬崗運走屍體與殘肢,並將明多拉村的情況利用得透徹,分屍人必定事先了解此地。如今在他出沒的棺材邊,發現了東方特有之物,前後聯係一下,你該明白了吧?”
為什麼有「仲夏夜的東方亡靈」詛咒出現?
分屍人必需先了解,才能製造出相應的恐怖之局。
他的背景已有明顯指向,接觸過遠洋生意,且有一定的財力,以而獲得藤黃與白瓷。此外,他還略通毒理,利用明多拉村人的生活習慣下毒。
巴爾克豁然貫通的前因後果,“我懂了,分屍人能連續十年製造怪聲恐怖,他還能運走屍體,也能說明當時他年富力強吧?”
“不錯,這個聯係很棒。”
凱爾西毫不吝嗇表揚,但也指出其中漏洞,“目前沒有證據坐實分屍人是單獨作案,還是團體作案。成年男人不借助外力,獨自運送一具整屍,可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怪聲恐怖出現的十一年間,雖然明多拉村人被嚇得夜不出戶,但他們還是能分辨出是否有車輛駛過亂葬崗。
當時,村民沒有發現可疑的人為痕跡,即包括沒有馬車或推車的車痕,才會越發相信怪聲是詛咒。
如果分屍人單獨作案,僅靠人力搬運屍體,體力消耗很大。
假設他借助外力又毀去車痕,做案時長勢必增加,同樣會耗費很多體力。
“三種情況:第一種單獨作案,分屍人正直壯年,從他的下刀力度也可作證;第二種團夥作案,以分屍人為主力,還有另外的輔助。第三種團夥作案,分屍人出謀劃策,而還有力量型的幫手。”
凱爾西想要明確犯罪心理,就是想推論出哪一種作案模式。她還補充一點,“作案時間也很關鍵,為什麼選擇仲夏夜?”
歇洛克直指關鍵,“海運時間差。貨船往來兩個大陸,夏季停靠英國。其他時間分屍人都不在英國,而我更好奇為什麼他五年前停止作案。”
如此觸目驚心的分屍與盜屍數目,雖無法確定分屍人弄走屍體後具體做了什麼,但此類凶手極少會主動終至犯案。
必有外力阻止了他的行為,可能是死亡或重傷失去了犯罪能力,也可能是換了一個地方繼續。
目前繼續檢驗屍體,得到新線索的概率不大。
不過,巴爾克還是暫時留在了明多拉村,處理所謂的土地勘察後續。
凱爾西與歇洛克則前往附近的特倫特河畔斯托克。
18世紀後期,英國從遙遠的東方進口了精美的瓷器,皇親貴族以擁有東方瓷器來彰顯地位身份。
瓷器漸漸變得供不應求,而海上貿易的周期長且有太多不確定性,促成了英國本土的製瓷業發展。
特倫特河畔斯托克,被稱為英國的瓷都。
早在17世紀,因占據了地理優勢,擁有豐富煤炭和陶土資源,促成了這一區域的陶器製造發展。
隨著工業革命的發展,此地的陶瓷產業越做越大。
先是從利物浦港運來的東方瓷,各工坊通過仿造或創新再製造本地瓷,從此瓷器也漸入英國尋常人家。
這次前往瓷都,主要查探慈善公墓的創建者赫爾曼。弄清分屍人選擇這塊廢棄墓地,是否與赫爾曼有關。
兩者之間,是否存在某種聯係,比如赫爾曼曾經營的東方遠洋貿易,是否對分屍人造成過什麼影響。
踏入瓷都,天上滿布濃霧。
一望而去此處密密麻麻地分布著高聳煙囪,黑灰霧氣源源不斷從陶瓷窯高聳的排氣口中排放出來。
若不是人聲鼎沸,來來往往的瓷廠工人不時出沒,都有種來到某種世界末日的錯覺。
且說委托人威爾遜回購項鏈後,對特倫特河畔斯托克做了一番粗略調查。
雖然他給的資料沒有太大的參考價值,但聯絡上的當地百事通肯特僅消息還算靈通。
在給出藥材與瓷器兩個關鍵點後,肯特花了幾天查到早就消失在商界名單上的赫爾曼。
赫爾曼三十多歲來到瓷都,一開始並沒本錢做瓷器生意。隻趁著遠洋貿易興起,和搞瓷器的人合作,他販運一些東方的藥材。
搞了十幾年後積累了一些資金,也改投販運瓷器,一度收入頗豐。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
一批專供貴族的瓷器,遭遇了海上風暴。這批貴貨的血本無歸,導致資金鏈斷裂,讓赫爾曼深陷財政危機。
那時,赫爾曼也曾試圖轉型,想走低成本地自建瓷窯燒瓷,但遺憾的是未能研發出新品賺錢,他就走到生命儘頭。
赫爾曼沒有子嗣,死前已經破產,最後名下僅存一家廢棄的小瓷窯作坊。
而想通過他找到與分屍者的關係,隻能碰一碰運氣,看看廢作坊留下了些什麼。
“是這裡。”
歇洛克推開了生鏽的大門。
往裡走,一路蛛網成堆,積灰表明很久沒有人來過,就連作坊的煙囪也塌了一半。
二十年前,赫爾曼因肺病死亡。
諷刺的是曾出資做慈善公墓的人,死後一周無人收屍。直到遠方朋友來探望,才發現僵化的屍體,將其入葬。
當地政府曾計劃將無主的小作坊土地回收,但後來斷絕了這一念頭,主要原因是傳聞它鬨鬼。
鬨鬼的理由很充分,赫爾曼心懷不甘而死,死後又一度無人收屍。他的亡靈不時在四周出沒,詛咒來到此地的人都會和他一樣淒慘。
詛咒,又見詛咒。
彆管它怎麼出現的,效果奇佳。其他作坊都早已陸續搬走,讓此地成了城市邊緣的無人區。
“這還真像驚悚故事的開頭。”
凱爾西環視了一圈,天灰蒙蒙的,破作坊四周荒無人煙。“兩人來到老作坊尋找線索,一腳踏入,背後的大門砰地關上了。”
‘砰!’
一陣對流風刮過,真的把生鏽的大門給關上了。
正午時分,室內卻很昏暗,僅從幾扇破窗透入一些亮光。
歇洛克不由側頭,“的確,我們都知道詛咒是無稽之談,更有可能是分屍人所為。
但,傑瑞你能暫緩一下編寫故事的天賦嗎?在現場請保持安靜,彆一開口就編造什麼頭頂傳來咚咚聲。”
‘咚!咚!’
又一陣風吹過,鑽入破洞的屋頂,正發出了奇怪的聲響。
凱爾西原本還有些尷尬,她沒想點亮預言家血統,而此時又泰然自若地回視歇洛克。“不愧是湯姆,你的編故事能力也一樣的出色。”
歇洛克旁若無事地側頭,但可能要開始相信世上有氣場不合的存在。他單獨辦案時,從沒遇到過諸如死樹倒塌、村民圍攻、言語靈驗等怪事。
‘咚!咚!’
天花板與屋簷間隔內,再一次發出了敲擊聲。
兩人麵色一肅,皆是抬頭望去——上麵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