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朔還是挺寵著衛無憂的。小家夥不過是隨口一說,他回去還真作出一篇賦,名為《海船賦》。
海船賦中,將鳥船比作是“海上靈鳥”,而福船則被稱為“破浪如刀,高大如樓”,將此二船的形態、大小、裝載等全方位描摹誇讚一番,比當年誇劉小據出生還要帶勁兒。
衛無憂捏著鼻子瞧了一眼,想起從前被壓著背誦東方朔與司馬相如之賦的那段日子,頓時覺得腦袋都大了。索性連同自己寫的一封簡信直接轉交給南風,叫他傳羽書回長安。
信去長安,分為兩波。
一者是小蘿卜丁寫的,由南風借用繡衣直指的秘密渠道,直接送往未央宮呈給劉徹;另一者則將東方朔新寫好的《海船賦》傳給了董仲舒和汲黯,沒彆的意思,就因為這二位喜歡跟劉徹叫板,適合為他們謀取更多福利。
於是,五月末,長安城中燥起來的時候,劉徹的未央宮內也頗為熱鬨。
皇帝陛下高坐主位上,看著麵前的樓船官,將四喜剛拿給自己沒多久的書信遞過去:“文昌來了,來,替朕瞧一瞧,雲中王來信給朕畫的這兩種船型,可有一試的必要?若真如他說的那般好,依你之見,造一艘花費幾何?"
趙文昌拱手領命,開始研習衛無憂所畫的圖。這可真是兩幅頗為抽象的船型結構圖。
方今的大漢,內運航路也算是得到了空前發展。
到了劉徹這一朝,便在多部門設有“都水官”和“左都水使者”“右都水使者”各一名,管理著大漢疆域內的河渠、水運政令。而到了地方上,則設“都水長”、“都水丞”來分彆打理當地的水運及河渠。
本朝,更是在長江、沿海地區設了許多官營的造船工場,其中主要建造的船型便是樓船。
樓船之名來源於它的外形,因其看起來就像是在船上蓋了一座樓,故而謂之“樓船”,乃是大漢最主要的戰船船型。
為此,朝廷還特意設置了"樓船官",以保證造船的工期和質量。
而趙文昌便是這一屆正當任的樓船官。此人長於工巧之技,是主父偃還在世時引薦的,頗得劉徹喜歡。
隻不過經年之事物是人非,主父偃這柄屠刀已經作古,下場慘淡,就連趙文昌也因此遭受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冷落,去年,甚至還被差遣去上林苑內,給水師們修理
戰船。
若不是去年小無憂和東方朔弄出了指南針和羅盤,劉徹早已將這人拋之腦後了。
如今,見到兒子果真遂了自己的願,鼓搗出更好的海船,一弄還是兩種,劉徹自然要找人鑒定加顯擺的。
他很慶幸,去歲將趙文昌給留下的舉動,使得今日免了許多麻煩。
趙文昌對此倒是沒有任何反應,貶他也罷,用他也好,隻要能跟船呆著,這人就開心。
這位還未到不惑之年的樓船官,此刻雙手已經如同老人一般,又乾又瘦,褐色的皮皺皺巴巴,有一塊都皴了,他也渾不在意,右手食指摩挲著圖紙,雙目凝重中透出一股狂熱來。
趙文昌聲音嘶啞,都顧不得君臣之禮了,連忙問:“敢問陛下,雲中王可曾說過這船型靈感源於何處?"
劉徹一手叩擊著桌麵,輕哼一聲笑道:“這臭小子來信都是胡說八道,給朕扯什麼看自然萬物有感,突然想到了兩種船型,一定要自己造船,還暗示朕掏錢,可不得喊你來掌掌眼。"
趙文昌哪裡懂這些人精的話術和彎彎繞,隻當是遇到了天生精於此道的神童。
他長揖躬身道:"陛下,雲中王當為今世之船仙啊!微臣學識淺薄,雖看得出此船用工之精巧,心思之奇妙,卻也估不出一艘船所需耗費幾何。陛下不若遣微臣去造上兩艘,便可知其全貌。"
皇帝陛下依然保持著先前的動作,似乎在猶豫著,要不要將此事交給趙文昌去辦。
無憂既然交出圖紙,敢跟他開口要錢造船,以劉徹對這孩子的了解,怕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他一介帝王,若是就這般私自扣下造船技法,將來此事宣揚出去,他自己也臉上無光。就是要命趙文昌去造船,也得給臭小子些對等的賞賜才行。
劉徹心中琢磨著,看向四喜:"你說南風不止給宮中送了信?"四喜躬身:“正是。”"還有一封送去何處?""怕是一式兩份,一份送去了主爵都尉(汲黯)府中,還有一份送去了鴻都門學董博士那裡。"
劉徹聞言,眼角眉梢都在抽動,看人的眼神也越發“核善”起來:"方才是不是通傳過,汲黯與董仲舒候在門外,請求召見?"
四喜訕笑:&
#34;陛下真是好記性……"
劉徹不等四喜說完拍馬屁的話,一腳蹬上去踹他:"好個屁!去,給朕把這兩個……叫進來。"
四喜便虛虛躲著,滾出去請兩位老大人進殿來。
趙文昌聽到這裡,便是個再愣的人也反應過來了。他能不能有機會去修建這第一艘新型船,還得看小雲中王的意思。
這一瞬間,趙文昌忽然有些羨慕那些個被雲中王帶離長安的匠師們。
他聽說過,這些人裡頭不乏方術士、墨家人、遊俠,甚至是下九流的長於某一技藝者。可雲中王待她們所有人一視同仁,能想出好主意辦出實事的,便能得到更多獎賞。
所謂英雄不問出處,靠本事吃飯活命,便是如此。
趙文昌一直覺得自己的個性不適合在權力場上,他適應不了這條道上的規矩,同樣的,自己也被束縛著放不開手腳,做什麼都不能出於本心竭儘所能的追求。
他想,今日若是不能以“樓船官”的身份造船,那不如辭了官,去雲中城自薦造船吧。
劉徹可不知道自己的樓船官都快反水了。皇帝陛下正忙著應付兩個剛進殿中的老狐狸。
汲黯和董仲舒一進來,跪地行了拜禮之後,便被劉徹賜了座,與趙文昌相對坐在大殿兩側。劉徹看向兩個老頭兒,笑道:“朕倒是難得見到你二人同進同出,可是有什麼要事稟報?”
汲黯這人性子急,平日裡懟天懟地把欄杆拍遍的勁兒上來,一群文臣武將都攔不住,今日就這麼兩個人,更是不藏著掖著了。
他問:“敢問陛下,可是收到了雲中王上書,請求建造新式商船和戰船?”
劉徹挑眉,知道自己猜的沒錯,表情微微變冷,點頭道:"不錯。主爵都尉這消息倒是靈通啊,朕才剛收到消息,叫了文昌來鑒定呢。"
汲黯:"不敢,老臣也是受到了雲中王和東方朔的請求。"
劉徹:“哦?不知主爵都尉被拜托了何事?說來聽聽,或許朕能幫得上忙。”
汲黯:"此事自然是要請陛下幫忙的,不然,老臣也不必在外頭一直候著求見了。"
豬豬陛下語塞。
他在耍賴厚臉皮的老劉家傳
統大道上,馳騁了這麼多年,很少能被人追著批的頭大。汲黯就算是其中之一。
劉徹安撫自己讓著些這老匹夫,握緊拳頭:“都尉說吧,是何事?”
汲黯問:“若此船可用,陛下是打算賞了雲中王獻出此技法,還是遂了他的意,撥款由雲中王去建造這兩種船?"
此二者有本質上的區彆,汲黯身為主爵都尉,不得不過問清楚。畢竟,他這官職身居九卿之一,主管的就是諸侯國各王及其子孫封爵奪爵等事宜。
新式商船本就不是小功勞,再加上戰船,隻怕按例,雲中王的封地該拓寬才是。這在汲黯看來卻是不妥的。
衛無憂才初初有了封地,又是個異姓王,當初是陛下力排眾議促成此事。以汲黯這直臣諫臣的評判標準來看,雖然衛無憂當得起這份封賞,但是寵信過渡,與他而言終究不是好事。
對大漢有好處的人,汲黯總是想多多護著。因而,他得到東方朔消息的第一時間,便選擇進宮與陛下交涉。
劉徹眯眼打量著這位重臣:"雲中地處北地,身側雖有二河相依傍,卻因戈壁在側,水淺難以行船,慣來被人稱為‘弱水’。既然無法行船,便是朕想撥款由著他去嘗試,怕也施展不開。"
汲黯道:“這個陛下不必擔心,小雲中王不是擅長建水庫嗎?遠的黃河沿岸水庫姑且不論,就說近處,從長安城引雨水聚成的供水水庫,便方便了陛下在京中的水師練習船戰。"
“再者,京中如今雖然有了圖紙,卻未必能依靠一張圖就建出鳥船和福船。最了解這兩種新式船型的還得是雲中王本人。陛下想越過衛無憂,自己建造,屬實是舍本求末,繞了遠路啊!"
汲黯這一通掏心窩子的肺腑之言後,殿內驟然陷入寂靜無聲。
劉徹是在思考,權衡利弊。他雖然心眼不算大,但是在正經事上,卻向來不會由著性子,而是選擇為最大權益讓道。
良久,皇帝陛下睜開雙眸,一手揉著太陽穴看向趙文昌:"文昌,若交由你來建造,隻靠這圖紙,可有把握又快又好完成?"
趙文昌雖然很想誇下海口,以期達到主持修建,但他對自己的水平有數,也不願為此耽誤了正事。
>
劉徹蹙眉:"這麼低?"
趙文昌談及專業,回歸到一種樸實無華的實誠人狀態:“以臣之見,應當是小雲中王為了更快將圖紙送到陛下手中,簡化了幾處細節,因而有些地方臣還沒有參悟出原理。若想不出差池的快速高效建好兩種船,陛下……怕還是得請雲中王親自來出馬。"
劉徹聞言輕哼一聲。
臭小子,哪裡是為了迅速把消息送到他手上,才簡化了圖紙;分明就是故意簡化了圖紙,吊著他要錢呢!
豬豬陛下被擺了一道,卻不見有多不開心,反而流露出一絲絲驕傲自豪來。
他輕咳一聲:“也無不可,不過,朕總得先查清楚了,這臭小子怎麼會忽然想到造船,造了船到底想做什麼。此事你們不必管了,朕自有打算,虧不了他的。"
汲黯慣來是個不依不饒的性子,這回卻讓步的很快,拱手應是,坐在一旁開始裝個木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