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音正欲答言,卻見黛瀾從院內走出來,站在門下衝著敏若欠了欠身,“我在這呢。您請吧。”
黛瀾猜測到敏若前來是為了什麼,見敏若展翅孔雀一般的模樣,心內隻覺可愛,唇角微微揚起,道:“皇貴妃一早還念叨您呢。”
杜鵑聽出是讓敏若進殿的意思,卻下意識地鬆了口氣——她雖一向抵觸永壽宮,但這些年下來,也看出貴妃對皇貴妃並無惡意。這會若說園子中有誰能擋住夫人讓夫人退卻,除了皇上恐怕也隻有貴妃了。
敏若保持著高貴冷豔的姿態,對著黛瀾微微一點頭,黛瀾便恭順地跟隨在她身後,一行人再入院內,杜鵑忙在正殿門口通傳一聲,然後也不管裡頭有沒有聲音,便請敏若上前。
佟夫人一早來得氣勢洶洶,在殿內破口開罵,按理說往常這種時候皇貴妃應該已經將人遣出院子命人緊閉殿門了,今日院內一眾宮人卻都沒動,甚至能清楚地聽到佟夫人尖銳的罵聲。
無非是說皇貴妃不孝、未曾將家裡放在心上,難聽的甚至有“當上了皇貴妃便自覺了不起了?豈不知沒了家裡的幫扶你什麼都不是!”
這樣的話她從前是斷不敢對皇貴妃說出口的,後來因對皇貴妃有愧,更是從未說過類似的言語,今日歇斯底裡地吼出來,可見真是因為皇貴妃的釜底抽薪氣急敗壞了。
眼見皇貴妃身子不好,他們已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茉雅奇身上,然而皇貴妃先斬後奏給茉雅奇賜了婚,可不是叫他們的希望都破滅了?若隻是如此,佟夫人還不至於氣到這個地步,最叫她生氣的,是在茉雅奇被賜婚之後,黛瀾卻一直沒有安排,仍在皇貴妃身邊伺候,甚至皇上還親口讚她“至誠至孝”。
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
佟夫人因此而惶恐不安,她蹉跎黛瀾母女多年,又是隆科多害得黛瀾從馬上摔下從此不能生育,黛瀾心中怎麼可能沒有怨憤?
這要是叫黛瀾留在宮中,真得了皇上的寵愛……
她在佟家多年,太清楚那個男人的心性了。
在他心裡,家族的權勢利益才是頭一份的,在家族利益之下,誰都可以放為棄子。
他隻會認得寵、能給家裡撐腰的娘娘,屆時,他們這與娘娘有舊怨的母子倆,又該何去何從呢?
她今日在皇貴妃麵前如此失態,更多就是因為這個。
她一麵宣泄情緒,一麵也希望罵醒女兒,卻不知皇貴妃見她如此歇斯底裡的模樣,心中的厭惡反感隻會更深。
此時殿內,佟夫人已經吼得累了,換走賣慘政策,坐在炕上不住地哭著,口口聲聲道:“我這輩子,隻有你和隆科多兩個孩子。隆科多雖不成器,卻也是你的至親兄弟,打小他對你怎樣,你還不知道嗎?若真叫那老五做了娘娘,她還不將她那個娘捧成天仙,叫你阿瑪寫了牌位、認福晉入祠堂,屆時佟家豈還會有我們娘倆的容身之地?額娘這半輩子為了你們姊弟兩個操勞,如今老來,竟還要受這樣的屈辱,過看人臉色的日子,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皇貴妃的氣力不足,倚著軟枕看她叱罵哭鬨,眼神淡漠,好像再看與自己無關之人一般,隻有一直按在心口的手表明她此刻並不像看上去那般平靜。
這會聽佟夫人這樣說,她眼中才有幾分諷意,輕嗤一聲,道:“額娘您究竟是怕什麼,當我心裡不知道嗎?人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虧心事都做下了,您如今才知道害怕,不覺得晚嗎?”
“我是你額娘!”佟夫人柳眉倒豎,氣急敗壞,“你怎可如此對我冷嘲熱諷?你這是不孝,不孝!”
見她終於破功,不再哭訴可憐,皇貴妃垂眼輕輕摩挲絲綿被上的如意百子紋,嗤笑一聲,再開口時聲音極為冷淡,“您給我用那會損傷身體元氣促孕、以母體生機換胎兒平安的藥時,可曾想過我是您的女兒?您惋惜於那個孩子因南北奔波小產時,可曾想過我是您的女兒?可曾想過……若那孩子好好落了地,我的命也就沒了?”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隱有幾分淒苦,佟夫人不曾想到她竟然知道這麼深的內情,一時呐呐不知如何應對。
那邊敏若走到磯下,憑借靈敏的耳朵隱約聽到皇貴妃的話音,想要直接上台階的腳一頓,微微側頭,罄音會意,通傳道:“貴妃娘娘到——”
敏若方才從容緩緩拾級而上,額前藍寶石珠隨著她的步伐微微搖曳,她脊背筆挺,身姿莊雅,儀態萬千。
皇貴妃隻當敏若是來“解救”她的,抬起頭,眼中帶上些光亮,見敏若緩步入內,方輕笑道:“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佟夫人本來麵色煞白,這會見到敏若,還沒反應過來,敏若已邊閒閒撥弄著細銀絲戒指上純淨湛藍的寶石,邊懶洋洋道:“夫人一貫是最知道禮數的,怎麼,連行禮都不會了?”
佟夫人咬咬牙,起身來向敏若道了個萬福,敏若蹙眉道:“宮內最是講究規矩禮節,佟家也是望族,自詡文武世家,怎麼如今連宮內拜見貴妃的規矩禮數都不知道了?誒,想是夫人老了,也罷,我這個人啊,一向最是寬厚待下,不跪就不跪了吧。皇貴妃的身子不好,見人時間長了便累了。我有些宮內要務要與皇貴妃商談,夫人不如還是退下吧,想要探望皇貴妃,改日再來便是。”
至於下次來還進不進得暢春園,就得看皇貴妃的心情了。
敏若是想要速戰速決快將佟夫人趕走,彆再讓她把皇貴妃氣個好歹來。
至於居高臨下語氣欠揍純屬自由發揮——她看佟夫人不順眼的根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康熙十六年,這些年她對佟夫人也愈看不上眼,佟夫人心裡估計也恨她恨得要死,相看兩厭,她自然不可能對佟夫人有什麼好口氣。
然而佟夫人見她如此趾高氣昂,隻覺被她羞辱了一般,又怎肯輕易離去,挺直了腰板憤憤道:“老身好歹也是皇上親封的一品誥命夫人,雖然位卑於貴妃,卻更是皇上的長輩,您怎可如此侮辱老身?我是皇貴妃的額娘!看視陪伴皇貴妃,難道也要聽從貴妃的安排吩咐嗎?貴妃行事是否過分了些?!”
敏若眨眨眼,沒想到她今天竟然還有與自己一戰之力,看來確實是氣糊塗了。
當下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地,“皇上的長輩是大行太皇太後、大行慈和皇太後與如今園中的仁憲皇太後、宮內的太妃們!因慈和皇太後惠澤,皇上才對佟家禮讓恩厚,夫人卻仗著皇上隆恩來大內禦地充起長輩來了?吾身為貴妃,本就有訓導命婦之責,夫人若是不服我,隻管去皇太後跟前告我!”
先不說皇太後偏不偏心眼、看不看得上佟家,就說她老人家滿語漢語都不會說,佟夫人又不通蒙語,過去了也沒法告狀。
佟夫人被她氣得臉色漲紅卻還咬著牙不肯離去,敏若心裡一歎,湊她近些,低聲下了劑猛藥。
“旁的也罷了,隻是前兒我隱約聽說,夫人你的兒子,叫隆科多的那個,好像強納了他嶽丈的外室做妾,還縱得妾室爬到了嫡妻的頭上耀武揚威、虐待嫡子,可有此事啊?這強搶人妾、寵妾滅妻,該當何罪?夫人快些離去,這事悄悄地就過去了,我若是說出來,大家鬨將開來,豈不難看?”
當然是不可能揭過去的,先不說隆科多的妻子被這狗男女聯手欺負多可憐,叫人怎忍心看她繼續被磋磨,就是黛瀾也不可能放過隆科多這一個大把柄。
然而此時在皇貴妃殿裡,皇貴妃身子不好,這事還是不要鬨出來,叫皇貴妃心神難安,若再鬨出病來,豈不嚇人?
她都這樣說了,佟夫人但凡有些腦子,就該快點撤了,回去好好想想怎麼給兒子掃尾。尾巴當然不可能讓她掃乾淨,但至少一二個月內,皇貴妃這是清靜了。
敏若心內盤算得清楚,言罷緩緩直身,在炕上落了座。
皇貴妃不知她說了什麼,有些疑惑地看著她們。卻見佟夫人麵帶慌亂之色,當下心內便覺不對。
敏若有心讓皇貴妃過幾天安生日子,然而佟夫人卻沒她想得那麼聰明,這會聽敏若之言,佟夫人急道:“什麼強納,那分明是他嶽丈送與他的!他媳婦過門幾年了,就給他添了一個兒子,她阿瑪心存愧疚,才贈與隆科多一妾為我佟家開枝散葉!
李氏性情溫良和善,我甚喜歡,與隆科多媳婦也相處融洽,待嶽興阿更是視如己出,貴妃怎可如此毫無根據地惡語攻訐一女子,豈不知女子名節大過天,貴妃若壞了她的終生,是何罪過?!”
母女多年,聽她如此急切、口不擇言,雖未聞敏若之言語,憑借佟夫人的話語和急色,皇貴妃也能猜出七八分來了,一時麵色鐵青,忍不住將床邊的茶碗重重拂落在地。
敏若忙叫人傳太醫進來,並冷冷看了佟夫人一眼,“皇貴妃本就身體虛弱,若被夫人氣得有什麼不好,夫人可擔得起衝撞當朝皇貴妃害皇貴妃抱恙的罪過?!”
見佟夫人似有惱羞成怒的傾向,黛瀾疾步上前擋在敏若身前,敏若心內一暖,卻在她身後低聲道:“你去看皇貴妃,她不敢動我!”
旋即繞開一步,冷聲對佟夫人道:“你若還為你那兒子好,最好快快退下!不然還等皇上來向你問罪不成?!——快去給皇貴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