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又看向敏若,低聲安撫道:“好了,不氣了,跟個愚人有甚好氣的。”
“我活了這麼多年,頭次見到這麼不講道理的人!而且她罵我也就算了,我們兩個舊恩怨在那,我也沒少給她臉子看,可她還罵皇貴妃,”敏若瞪著眼睛,憤憤道:“皇貴妃哪對不住她了?這些年她在宮裡宮外得罪了多少人?哪次不是皇貴妃給她找補?倒還在她那落了個不是!這年頭……真是做人孩子的生來就沒理了?!”
她若直接替皇貴妃抱不平,康熙這家夥回去之後尋思著沒準會覺出不對(雖然現在他滿心滿眼都是覺得她與皇貴妃真是伯牙子期之交),凡事就怕萬一,人設維持除了精絕演技,還要在細微之處用心,儘力消除掉一切不穩定因素。
敏若後頭那句話一出,倒像是物傷己類,前麵的話頓時就不突兀了。
康熙一時心裡百感交集,思緒複雜,握了握她的手,低聲道:“向來人心不平,你是知道的,何必惱這個。”
“您氣得耳根子都紅了,還寬慰我?”敏若將涼茶端給他,道:“這回我都叫人把她捂嘴帶下去了,您若是輕飄飄將這一篇揭過了,我可不依!”
見她撇著嘴滿臉寫著“老娘很不開心”,康熙眉目反而微舒,問道:“那你說,怎麼樣?”
其實佟夫人不好處置,這畢竟是個誥命夫人,又是皇貴妃的生母,也不能叫佟國維休妻(敏若私心認為那一家子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最好就聚在一起互相禍害,也彆讓誰先抽身了)。
今日叫康熙下定決心一定要處置了她,是因為她將皇貴妃氣得犯了病,可若皇貴妃醒來,聽說額娘受罰了,因此更憂心傷神了呢?
康熙因此而略有些顧忌,但罄音和黛瀾身邊的人果然也都不是吃白飯的。
康熙來得行色匆匆,身邊隻跟著數個太監,趙昌與梁九功剛才都沒搶到去帶人過來的差事,這會就在康熙身旁侍立。眾人隻聽中年婦人的罵聲由遠及近,是:“皇貴妃是我的親生女兒!我懷胎十月將她帶大的,她心裡怎麼可能不向著我?你們這群犯上的奴才,通通都應該打發了!”
然後也不知罄音她們說了什麼,佟夫人又哭天搶地跟死了娘似的,“太後啊!您可看到了!您這才去了多少年,布爾和都成了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了!您死前千叮萬囑咐她要孝順父母照顧弟弟,如今、如今她被那鈕祜祿氏女子蒙騙了去,半點不顧念骨肉親情了!我的妹妹啊,你閉眼前可知道還有今日!我要尋萬歲,尋萬歲去為咱們家做——”
哭到一半,話音戛然而止。
敏若估計她應該是看到殿外侍立著的禦前太監了。
佟夫人從前雖也愛提慈和皇太後,可這樣光天化日之下哭天搶地地喊、控訴皇貴妃不孝還是頭一次,可見真是被如今的境地嚇到、也被敏若氣到了。
當然,罄音和黛瀾派去的那兩位也真是給力。
若沒有用言語挑撥,這會佟夫人情緒再激動,也不至於到這近乎癲狂的地步。
她思忖間,佟夫人也被罄音和杜鵑押了進來,也是佟夫人被帶進來之後,敏若才發現,佟夫人可能比她想得還沒有分寸一些。
因為她是被捂著嘴帶進來的,進來時還在用力掙紮,可見方才突然噤聲,並非是見到禦前宮人而發現不對,而是被人生生給捂回去的。
直到見到坐在上首的康熙,她才忽然瞪大雙眼,渾身一顫,癱軟在地,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明明沒人捂著她的嘴了,她還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好像一下啞了似的,再沒有方才那哭天搶地無人不罵的氣概。
敏若眉心微蹙:不對,佟夫人不應該隻這點戰鬥力。
哪怕到了禦前,這些年康熙待她寬厚,她也應該有負隅頑抗一下的底氣的。
這精神狀態……瞧著倒像是犯病了,時而癲狂衝動,時而驚恐畏縮,這會伏在地上顫抖著無言,瞧著更像了。
康熙聽到佟夫人提及慈和皇太後時,太陽穴明顯跳了一下。
皇太後臨終前放心不下兒子、放心不下娘家,囑咐娘家多看顧兒子,囑咐兒子多看顧外家,這全然是滿懷孝女慈母之心,本沒什麼,但當那兒子是當朝皇帝的時候,前頭那句話便有些逾矩了。
康熙逐漸長大之後,佟家為免他猜忌反感,從來不敢提慈和皇太後臨終之囑咐,將分寸拿捏得妥帖,儘量不去觸康熙的眉頭,讓康熙想額娘在自己和娘家中究竟更看重哪一個。
這一點本是做得極好的,可架不住佟夫人今日忽然狀似瘋癲,將該說的不該說的都扯出來了,若不是罄音捂嘴捂得快,然後又叫杜鵑死死用力將佟夫人的手捂住,佟夫人接著能說出什麼,還未可知呢。
佟夫人被地上的寒氣一衝,好像一下子也清醒過來,小心地抬眼看了看康熙陰沉的麵色,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被嚇得三魂沒了七魄,癱軟倒在地上磕頭。
然而康熙其實沒他們想得氣量那麼小,也沒那麼容易想起那些陳年往事。他這會臉色陰沉,隻是因為佟夫人話裡話外拿大行皇太後來壓皇貴妃,指責皇貴妃不孝順、不為了佟家考慮。
這是什麼意思?
他知道他宮裡的嬪妃們活在宮裡,卻大多都是在為宮外的家族考慮,他也正是基於這一點、結合前朝後宮局勢大行平衡之術。
可大家心知肚明是心知肚明,佟家夫人這樣正大光明地將讓皇貴妃為自家打算說出來,未免也太過於明目張膽了吧?
叫人聽了總覺得反感。
康熙冷聲道:“夫人方才不是很精神、很有話說嗎?怎麼這會就沒話說了?”
佟夫人顫顫磕了兩個頭,“臣婦、臣婦……臣婦一時氣急,言語無狀,請皇上恕罪!”
“隆科多的嫡妻是怎麼回事?”康熙忽然問道,佟夫人顫顫巍巍地想要把那一套說辭再拿出來說一遍,剛說出是隆科多的嶽父贈與他開枝散葉的,便聽康熙冷冷道:“欺君罔上是何罪,夫人心裡應該有數。”
佟夫人一下泄了力,瑟縮在那裡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好像又有人將她的嘴捂上了一般。
敏若見她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口,心裡更疑惑了。佟家一向受康熙偏愛,佟夫人也頗有體麵,每年生辰甚至有康熙恩賞賜禮,不至於怕康熙到這個份上。
她下意識環看四周,卻見黛瀾在康熙目光盲區,端端正正地立在那裡,目光冰冷地望著佟夫人,冷得似數九寒雪一般,叫人一見便直冷到心裡。
然而這又不似惱恨的目光,反而像是……看著獵物一步步走進自己的陷阱裡自尋死路的目光
敏若仔細打量著那兩個被黛瀾派去的宮人身上的荷包、衣飾,細嗅分辨殿內的熏香、花植氣味,心裡逐漸有了猜測。
她轉頭不著痕跡地衝蘭芳使了幾個眼色,那邊康熙已冷聲道:“佟夫人禦前失儀、形態癲狂,不堪為掌家婦,念其育皇貴妃有功,不命佟氏將其休棄,便令她去庵中靜修思過、平心養氣,如非有詔,不許擅出!”
敏若在旁聽著,心內暗暗升起警惕來。
康熙沒叫佟夫人與佟國維和離,是皇貴妃的緣故,但清修的地點可大有說頭。這會若真叫佟夫人被發落出府,豈不是就在康熙的心裡把佟家的罪名都攬過去了?
那可不美,一條繩上的螞蚱就該共進退才是,這忽然一個衝出來挨打讓剩下的偷溜了,是什麼意思?敏若徐徐道:“佟夫人在佟家多年,操持家計養育子女,雖無功勞也有苦勞,今日衝撞皇貴妃,口口聲聲也是為佟家考慮,她雖有過,卻也算無愧於佟家。與其令她京靜修,不如便令佟大人在府內修建佛堂,佟夫人在其中思過靜修,無詔不得擅出。”
康熙看她一眼,眉心微蹙略有疑惑,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
敏若知道他必得要個解釋來,登時冷笑一聲,略帶嘲諷地道:“若去京郊,任意一庵中,隻恐有人欺上瞞下,私迎佟夫人回京,或取安逸處安置。可若在京中府內靜修,天子腳下,想是沒人敢做什麼手腳。夫人便老老實實,日日吃齋禮佛、在佛前抄經撿佛豆,反省前半生的過失吧。”
康熙不語,他也知道佟夫人一人,是沒膽子也沒那個能力算計皇貴妃生育的,更遑論培養四格格。
半晌,他道:“便依貴妃所言。”
佟夫人恨恨看著敏若,這會康熙出言,她卻不得不磕頭,將罰做恩領下。
敏若懶洋洋地在旁看著,心裡頭冷哼:這雙標的,康熙弄你就謝恩,我弄你就瞪人?怎麼滴,看不起我這是?
那邊黛瀾看了佟夫人一眼,並未出言痛打落水狗,可她目光深沉,冷意未退,可知,這一盤棋,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
這邊一時岑寂,忽聽到皇貴妃的聲音,“穆爾登格——”
眾人循聲轉頭看去,卻見皇貴妃在兩位宮人的攙扶下扶著落地罩站在內外殿隔斷處,她顧不得旁的,隻定定盯緊了佟夫人,聲音虛弱,卻異常堅定用力,“穆爾登格,究竟怎麼了?”
穆爾登格,係隆科多妻子赫舍裡氏閨名。
敏若仔細打量皇貴妃的氣色,臉色青白難看得很,但目光銳利,有一股難得的尖銳鋒芒。
敏若便知道,今兒這一台戲,遠遠沒到落幕的時候。
讓她想想,怎麼牽扯到佟國維身上,送他一個“治家不善”呢?
痛打落水狗,還是一打一串來得爽些。